《万年长》郁孤无念

5、5

　　面见完于良和几个地方官吏，处理好他们的诸多事宜，天已经黑透了。
　　沐浴熏香准备就寝时，萧云奕想起了什么，召来了十六，点名江月明日随同，一道处理沪洲雪灾一事，让他去知会一声。
　　江月被传口谕时，又激动兴奋又局促不安，那神情像是要活吞人，恨不得把十六扛起来绕着沪洲刺史府跑十几圈，吓的十六撒腿就跑。

　　江大才是彻底睡不着了，通宵未眠，作了好几篇诗赋。赞月扬雪，感慨北渊大好河山。
　　第二天，顶了个大黑眼圈面圣。
　　“草民叩见陛下。”
　　萧云奕语气温和，没顾上看他：“免礼罢，十六，赐座。”

　　萧云奕一如前几日那样，谦和友好仙气飘飘，他手中正摆着一副残局，黑子分明漏洞百出却可以将白子逼入绝境。他抬眸瞥了江月一眼：“江兄，可是水土不服？”

　　纵子浔兄再好，江月哪敢真的和萧皇称兄道弟：“回陛下，只是昨夜窗子没关好，风吹着吱呀作响，有些吵人。”
　　其实是感悟自然，吟诗作赋通宵达旦，不过这些不足为道。

　　睡在江月隔壁的十六：“？”
　　分明是你江大才子大晚上的不睡觉，扒窗看了一晚上月亮，对月当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差兴致上头抱着院中间的那颗歪脖子树给自己撞死了。

　　“嗯。”萧云奕视线不离残局，摩挲着手中棋子，“天色尚早，留下一同用膳罢，过后便先随我去周边城探探具体情况——”
　　“萧萧！”
　　这是妖无双的声音，不过他现在应该远在京城，幻听了？

　　“萧萧！萧萧！”妖无双神出鬼没的，自那天无故消失后现在又炸了出来，呼喊声由远及近，而后直接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到了萧云奕对面，和江月的局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哦，没幻听。

　　许是一刻没歇，妖无双带了一身明显的疲倦，坐下后微微喘息，额头上覆有一层薄汗，红色衣袍下摆应当是被雪濡湿，浸成了暗红。
　　他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神神秘秘道：“萧萧，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萧云奕看都没看他一眼，平淡道：“不猜。”
　　“别盯着这盘棋了，”妖无双扣住那只手腕，拿出了他手里的那枚棋子，“先出去看看可好？晚些回来我教你。”
　　看萧云奕没有拒绝，妖无双握着刚刚没松开的那个纤细手腕，将人拉了出去。

　　一旁的江月目瞪口呆，转头看向十六：这什么人，对陛下竟如此大不敬。
　　十六眼神回他：我上哪知道去。
　　江月继续意念输出：陛下不是你主子吗？

　　院中间有个大黑木箱，看着特别像昨日从于良私库中缴获的样式。
　　面对萧云奕的眼神疑问，妖无双笑了笑：“时间仓促，一时没寻到合适又好看的箱子来装，正好看见他们在搬，便征用了一下。”
　　于良是有点审美在身上的。
　　妖无双把钥匙递给他，语气听起来小心翼翼：“萧萧打开看看？”

　　萧云奕默不作声的打开了箱子，被满箱的鲜花恍的一怔。
　　妖无双邀功：“怎么样萧萧，这些可都是我亲手摘的，也亏得天寒，有些放了大半个月都没坏。 ”

　　十六也跟了出来，不成想看见了这一幕，实在好奇问了一句：“大冬天去哪摘的？”居然还是鲜花。
　　妖无双双手环胸：“深山寒潭，悬崖峭壁，冻河流畔，凛冬花期的花不少，有心就不难。”

　　萧云奕态度冷淡：“无聊。”所以他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是为了送花么。
　　想回房却被挡住了去路，索性出了府。

　　一边的十六小声嘀咕：“还是第一次见敢给主子送花的。”
　　江月见妖无双追着萧云奕一道走了，推了推十六，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怎么不去跟上？”

　　“噢，饭快做好了，等他们回来就好，要是过了半个时辰还不回来，就说明他们在外面吃了，”十六拍了拍他的肩，“你留在这边用膳就好。”

　　江月解释：“我不是担心吃饭，我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十六扯着他回去等饭：“安啦，安啦，不会有事的。”
　　主子身边有那么多影卫，再说了那个妖无双自己也打不过，就算跟过去也没用，刚刚那气氛，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雪漫长街，轩裕城是沪洲三大主城之一，灾情并不严重，算得上安静祥和。
　　妖无双与萧云奕并行，给他撑伞：“萧萧还没用膳吧？前面不远就有家客栈，一同用膳可好？”
　　萧云奕没理，妖无双本意也不是想征询意见，并不在意，自顾自的牵着萧云奕入了客栈。

　　萧云奕径直找了个空桌坐好，正被掌柜训斥的小二见来了客人，逃似的迎了过来，把掌柜的那一脸凶神恶煞和满天的唾沫星子躲了个干净。
　　妖无双抖了抖伞上的雪，放在门口，踱步走来，坐到了萧云奕对面，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意味。

　　可惜姿态还没来得及端全，就被萧云奕无情拆台：“风度翩翩不适合你。”

　　一旁的小二从怀里抽出一本菜谱，正好解了围：“二位客官看看吃点什么。”
　　“这位公子，想吃点什么呢？”妖无双将桌上的菜谱推向萧云奕，潇洒一笑，“随便点，萧萧今日的花销通通由我买账。”
　　“……”沉默了好半晌，萧云奕才开口道了一句，“正常点。”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就着眼前的这幅神仙画卷，同堂食客饭都多吃了好几碗。
　　向往美好的事物是人们的天性，萧云奕属于不可亵渎的那类。所以，周边打量和欣赏的目光几乎尽数落到了妖无双身上，使他不由有些浮躁气闷。

　　萧云奕依旧不紧不慢，丝毫不受影响，像是自带了一股能隔绝凡俗的屏障。
　　更像个遥不可及的仙。
　　斯文调理，赏心悦目。看着看着，妖无双的心慢慢也静了下来。

　　早就注意到了对面那灼灼的目光，待用膳净了手，方才与之淡淡对视，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敢这么盯着孤看，眼珠子不想要了么 。”

　　完全没料到萧云奕竟也会开玩笑，妖无双怔了一瞬，匆匆结账后忙不迭追上萧云奕的脚步。
　　本来打算带江月一道打探，历练历练好早入官场，现下却是已经出府甚远，懒得回程。便唤了个影卫去给十六和江月带消息，让他们不必再等，带人先行前往受灾严重的城池村落，了解大致情况即可。

　　不知道下一场暴雪什么时候降临，趁着雪停，家家户户都忙着清理积雪，屋檐上庭院中，街上的积雪也有官府派出的官兵负责清扫。
　　扫帚铁锹冰镐推车，人来人往，颇为忙碌，邻里互助热情洋溢着笑容。

　　数隔万里，天差地别。

　　雪本无愁因风起皱，越北走越凄阔。
　　边城的房屋构造远不如主城牢固，好不容易才盼到雪停，不少户人家的房子被长达月余的暴雪淹没至坍塌，城池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村子了。

　　凄寒饥饿与苦难交织，十二月的酷寒和官府的冷漠冻死了无数人，杀死了无数颗心。
　　幸而官道上的一层层积雪被碾压冻实，显眼了些，不然茫茫厚雪连路都找不到，只是马车依旧难走。

　　车轮卡陷在了冰坑，包裹着特制棉布的马蹄也在打滑，玄武在外面指挥着众人推挪马车，嘈杂的呼喝声和裹挟着碎琼的凛冽厉风交织，呼啸不止。
　　暖融融的车厢里，妖无双侧躺，慵懒惬意，余光尽数落到了萧云奕身上，边盯边出神。

　　合上了手中的折子，萧云奕偏头问他：“暴雪，塌方，封山，你不怕被困在这里么。”
　　“像我这样漂泊无依的闲散人，哪里不是归宿呢。”他伸了个懒腰。
　　无人在意，何处都可以是归宿。

　　萧云奕沉默，指尖触及一枚徽印，冰冷刺骨。

　　“而你身上有责任与枷锁，不能像我这么随心所欲，旁人常常说我孤独，我只觉得自由。”妖无双斜倚着看天，车厢里看不到天，他看的是构想的天，“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后来才发现，人的心境不是一成不变的。”

　　萧云奕依旧沉默，但妖无双知道，他在听，“不是那种经历过刻骨铭心生离死别后的大彻大悟，而是因为一件小事，因为遇见了一个人，在一个平静的夜，或者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发现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

　　又历经了一个漫长的冬夜，恰逢雪停，马车停在了一个被雪山环绕的小村。
　　“奔波了一路，总算是找到地方落脚了，”妖无双率先跳了出来，将想要去扶萧云奕的玄武挤到了一边，“萧萧，来，手给我。”
　　玄武：“……”

　　萧云奕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手搭了上去。
　　温烫的手。

　　妖无双边扶着人边问：“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受凉了？”
　　知道萧云奕九成不会答，便扭头去问玄武：“此行可有御医随行？”

　　走到平地，萧云奕把手抽了回来：“十六会些医术便没带医师，我并无大碍。”
　　十六和江月带人去了其他地方打探，何时能会面，尚未可知。
　　妖无双叹了口气：“萧萧啊。”
　　说多了怕被烦，想关心却没有身份。

　　村子半掩在雪里，有些房子已经塌了，不能住人，村长把大家聚在最宽敞的几户人家，好彼此有个照应，还加固了一番。
　　虽遭苦难，却不失温馨。
　　村民看他们来避难，很善良的接纳了他们，还拿出过冬的屯粮招待他们。

　　大家都围在火炉边，一个年长又慈祥的阿婆问他们：“看你们这打扮，外地来的吧？”
　　他们的服饰和本地人的有很大区别，说话也不是本地口音。
　　火炉上还热着粥，小姑娘唤她：“阿婆，粥好了。”
　　“去拿碗，给客人们盛些。”

　　“我们是从南边来的，随公子来这边探亲，路上遭了大雪险些被困，幸好这雪没下太久。”玄武摆摆手，“不用麻烦不用麻烦，大家愿意让我们在这里歇一晚，就已经很感谢了，哪还能吃你们的呢。”
　　知道要面对极端环境，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准备的口粮也很多，怎么可能让陛下饿着。

　　照目前的情况看，这种极端天气估计还要持续很久，他们的余粮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怕是都成问题，怎么还能去喝人家的粥呢。

　　大叔看出了他的担忧：“我们啊都有屯粮的习惯，就是今年雪下太大了，房子塌了，粮食也被埋了些。不过，人没事就好了嘛，大家把粮食分一分，相互照一照，完全够过完这个冬天，不差这几碗。”

　　“就是，外面的天这么恶劣，你们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喝点粥暖暖嘛。”

　　盛情难却。
　　萧云奕接过小姑娘的好意，对她笑了笑，然后抬头：“那谢谢诸位了。”

　　如月清冷，敛了三千月华。
　　小姑娘叹：“公子笑起来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