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长》郁孤无念

4、4

　　翌日一早，萧云奕带着妖无双坐马车微服出宫，寝宫中的“萧皇”重病不起，所幸近来也没有什么大事，这几日不用上朝，重要些的折子会被及时送来。

　　此行玄武十六随侍，出京之前萧云奕特意令人根据他的描述绑来了一个书生，人是打晕了绑来的，尚在昏睡。
　　人被扔进来时，妖无双惊叹不已：“萧萧，没想到你堂堂萧皇竟强抢良家民男。”

　　萧云奕没有理他，扶额假寐追忆前生过往。

　　安和二年冬沪洲雪灾，连绵月余的大雪压倒大片房屋，边远城镇村落，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无家可归沦为流民，路边尽是冻死骨。
　　沪洲刺史只奏房屋坍塌需拨款修缮，对于流民一事隐瞒不报，联合地方官吏贪污拨给边城修缮房屋的钱款。

　　开春后，侥幸活下来的一些流民疫病缠身，流离聚散传染极快，待有人察觉到不对时，沪洲已经成了座荒无人烟遍地尸骸的孤洲。
　　孤洲一案震惊朝野。

　　他绝不能让此事再发生。

　　车厢很大布着暖炉，防震做的极好，地毯都用的是狐裘，一路感受不到什么颠簸，厚重的车帘将外面俏皮的寒气隔了个干净。

　　毕竟一介书生，玄武刻意控制了力道只是让人晕一下，读书人弱不禁风不一定受得住大内高手的一记手刀。
　　江月没一会儿便悠悠转醒，贵人的马车里惬意又安逸，他刚一睁眼还以为看见了书中的仙人，还是两个。

　　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听到白衣仙人简述他的生平：“忻洲江氏嫡二公子江月，师从诗仙祁白安，曾随祁白安流连山水数载，尤擅作赋。三年前入京，科考失意后颓颓不甘归乡，成天和京中纨绔子弟混迹在一起，独有一身傲气不受待见。”

　　上一世，安和五年江月再入科举考场，成绩优异直入殿试，当时萧云奕亲自命题，关于雪灾。
　　没想到江月极为大胆，竟以沪洲雪灾为例，彻头彻尾的一通分析令人叹为观止。关于雪灾的预防治理安顿百姓和灾后事宜，都有详尽的方案，面对萧云奕的提问不卑不亢举一反三。

　　那段时日，萧云奕昏昏沉沉重病缠身，很多事都记不清了，稍受点风便连咳不止。
　　殿试，除了卷试，还需面试。
　　雪灾便是萧云奕当时即兴任命的考题。隔着帘幕看不真切，但他对江月关于沪洲的谈论印象颇深 。

　　江月意识慢慢回拢，遗憾叹气可惜不是仙人，京中贵人他也大都见过听说过，这般模样气度他不该毫无印象：“阁下何人何所图？”
　　便只看这车厢布造和仙人衣料，图财不及他财，再看仙人相貌，图色不及他色。

　　“子浔，交友。”
　　萧云奕，字子浔。

　　江月后仰躺平，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子浔兄，我感觉你这像是绑架。”
　　说到这，萧云奕想起来：“你的那个小厮在后面马车。”
　　“得，还是一网打尽。”

　　江月直觉红衣仙人看他的眼神不友好，阴森森凉飕飕的，便没敢上前搭话。

　　不知道是因为子浔兄看起来太和善，还是江公子本人心太大，一路也没想着下车跑路，反而是拉着子浔兄侃侃而谈。

　　萧云奕陪他高谈阔论了半个时辰，将话题拉入了正轨：“如若遭遇雪灾，江公子觉得作为地方官吏该如何做。”
　　现在的江月还需磨砺，答不了三年后那样全面，但萧云奕有心让他更早入朝，想看看如今的他走到了何步。

　　江月掀开窗帘，望了眼外面皑皑雪景，一如当年般胆大，滔滔不绝。
　　寻常人会避讳这类话题。

　　此行沪洲舟车劳顿，往返要两个多月，宫里依旧是慕厉假扮他，替身掩护。
　　京城那边近无要事，几日后的年宴慕厉露个面抱病早退即可，重要奏折由暗部送到他这里批示，信件往返不出三日，出不了大乱子。

　　只有锦王府需多留意，他是真没想到萧云淮一个闲散王爷，一个曾舍命救他的小肉团子，精心布局数十年。
　　儿时种种过眼云烟。
　　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从小就心思深沉伪装的天衣无缝，还是人心易变。

　　他无心这个位置。
　　一个满周环伺群狼失了母族庇护的年幼太子，不争必死。
　　太傅的苦心孤诣谆谆教诲，母后的无端殒命冤案未了，锦绣繁华外的苍生，战争后的民不聊生……他得争。

　　重来一次，没什么恨意只余淡漠。

　　他的这副病躯，当年哪怕不被锦王亲手了结，也没剩几年了。萧云奕幼时便中了他们特意调制的慢性毒药，几乎日日不离，到如今毒已深入骨髓，只能调理续命。
　　活得比上一世久些罢了。

　　他已暗中派人去宗室中挑几个孩子，待这边事了回京便就能见到了，他无意纳妃，但总要为北渊培养下一任明主。

　　塞外风卷雪，明月夜，照的外面银光一片。
　　揉了揉惺忪睡眼的驿站伙计，骤然看见栏杆边站了个人，被吓了一跳清醒不少：“外面天都快亮了，公子已经站了一夜了，这外头有什么好看的。”
　　“世俗万象。”
　　何处而来又将归何处而去，浩瀚渺小有序无常，斗转星移季节更替。

　　天一亮，一队马车驶往沪洲方向。

　　趴了一路车窗的江月：“咦，前面城门怎么是关的，看样子锁了不止一天两天。”
　　萧云奕瞥了眼外面死气沉沉的城池，示意玄武前去打探。

　　旁边骑着马的十六一跃而下，牵着自己的马靠近了车厢：“当然是不欢迎我们呗。”
　　一路已经和十六熟络起来的江月高深莫测的摇了摇头：“我感觉不止。”
　　妖无双自出京后第二天便离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萧云奕并不在意。

　　大雪漫天，萧云奕他们是同运送那批钱粮的车队前后脚抵达的，十六前去和车队交涉出示了令牌，把领头的几个官兵吓了一跳，朝萧云奕所在马车作揖，请他们一同随行入城。

　　与萧云奕同在一个车厢的江月诧异万分，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子浔兄，你该不会是个大官吧？”
　　这般年少绝色的京中大官，他不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啊。

　　萧云奕淡淡道：“不是。”
　　江月拍了拍自己受惊的小心脏：“还好还好，吓死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江月也没继续追问。

　　从那边走过来的十六刚好没听到二人谈话，不然非得好好忽悠这个书生一通。
　　十六：“主子，办妥了，等待会儿城门开了，咱们随他们一道进城就好。”
　　萧云奕应声：“嗯。”

　　一缕凉风吹进了沪洲府后园，带动檐下角铃琳琅作响，寒梅傲雪凌霜，红艳艳开的正旺。
　　亭下，刺史于良正同几个官吏赏雪煮茶，盘算着即将到来的朝廷拨款。

　　“于大人，万一被陛下发现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瞧着他这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于良不屑哼了一声：“且不说从沪洲到京城山高路远，就陛下现如今那病怏怏的样子，连朝都上不了，哪还有心思管我们这穷乡僻壤。”

　　“那……那些个百姓该如何安置。”
　　“叫他们去投奔亲戚就好了，哪来这么多如何怎么办。”
　　“可——”
　　于良不胜其烦的打断了他：“杨大人，既然你这么为民着想，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回去把你的家底分给他们不就好了？本官可是听说杨大人这些年攒下的家底丰厚的很。”

　　杨大人终于闭上了嘴。他这些年也没少贪，只是不知为何，从今早起来就一直莫名心悸，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想来可能是身体有了什么毛病，回去定得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还有你们几个，只要管好嘴——”
　　“管好嘴迈开腿，于大人这肚子都胖成滚球了，不想着为百姓操劳，天天惦记朝廷拨款，那么多百姓的房子被积雪压塌成了一片片废墟，无家可归。几位大人倒好，这都贪，天寒地冻路途遥远的，我看也别去投靠什么亲戚了，这府邸就不错，想来几位大人在别处也有不少宅子，都捐出来能解决不少问题。”
　　十六不知道从哪跳了出来，噼里啪啦一顿说辞，直接把几位大人说懵了。

　　半晌，于大人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来人！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把他给我抓起来！”
　　十□□无忌惮的走了过去，喝了口桌上的茶润了润喉：“别叫了，于大人就算喊破喉咙也没用，喏，大人不妨出去看看，外面可不少人呢。”

　　于良气的拿手颤颤巍巍的指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话都说不清了：“你，你……你——”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尚在一旁悠哉悠哉喝茶的十六：“……”
　　不是吧，人这么贪肚子这么大胆子这么小？
　　十六抬头看了眼同桌上剩的几个官吏，把人吓的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没人敢去管那个被气晕倒地仰面朝天的于良，一个个便是跪也离得他远远的。

　　小十六委屈：“主子，我有那么吓人吗？”
　　萧云奕披着厚重的披风走过来，扫了一眼地上跪着发抖的几位大人，笑了笑：“是他们坏事做太多，太心虚。”

　　跟在萧云奕后面的江月懵圈：“他们怎么都跪了？”
　　十六扮了个鬼脸，冲过去吓江月：“我吓的。”

　　几个大人自然是见到十六身后的萧云奕才匆匆下跪的，一个两个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后悔自己刚刚怎么没像于大人那般晕过去。
　　才还说着山高皇帝远，结果抬眼就是萧云奕这个大活人，小小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没吓死就已经算万幸了。

　　江月不是傻子，一路走来再结合现在的这副情景，他隐隐猜到了萧云奕的身份。虽然震惊难以置信，但：“草民江月，叩见陛下。”
　　比起震惊，他更多的是激动。

　　“吾等罪臣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