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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这一场血洗世子府的变乱,发生于大晋天祐元年七月十四,世子徐斛,被告发私下巫诅国主,又勾结西都城守意欲起兵逼宫,代父自立。国主震怒,发出诛逆令后,镇海公又将乌台狱案卷送入宫中,却是禀明:江舫一行奉命使楚,出西都不远即遭盗贼掩袭,这桩案子的目的就是阻拦吴楚联合,各自称帝。此案早已查明,却一直压着不报,几个活口还在狱中相继死去,谁动的手脚,岂非可以推想而知?
于是西都大兴逆案,这回轮到御史台官员三十年河西,纷纷遭到“附逆”之罪,直接清洗。都中街禁足有五日,禁军奉命搜查逆党,株连数千人,诛灭百十户,金陵城变作修罗场,血腥气直冲宵汉,招得这一个夏天,苍蝇格外之多。
同月十七日,暴疾的王后终于薨逝。小道传闻,这位大晋长公主乃是被国主关押后宫,断绝饮食,活活饿死的,但国主表面上却极哀痛,以嫡后之礼葬之,杀服役宫奴三十余口为殉。
按制度王后薨逝,必定要禁国中婚嫁,江航虽受镇海公赐了与王氏的婚姻,正式行媒下定,择日待娶,也必须等到来年才是。只是如今乱世礼崩乐坏,时局更是迅速多变,这个七月还未过完,军中已传来一战取越的特大捷报,吴宫登时一片欢腾,王后丧期未过,便忙着撤了孝幔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上行下效,民间也就跟着不持丧了,所以江航也不那么讲究,直接将婚期定在了中秋后三日。
因为军中战捷,连带京中军官都沾光得了赏赐,一片喜气洋洋,上个月才发生过世子逆案,百姓们尚心悸于那一场血腥杀戮,军营里却已浑不在意,只拿来当个谈资。江航要迎娶的王氏曾经做过世子侍姬,说起来不甚光彩,放在尖刻人嘴里当然是要挖苦的,但当着新郎官的面,反而全是恭维:“江使官,恭喜恭喜!听说取越战捷,全是令侄献了奇策,我军才从天目山小道潜入,奇袭夺了越国西府?镇海公已调拨令侄入都,想必江使官引荐有功,也要不日升赏了,可不是小登科后大登科!”
这帮人不是禁军校尉,就是銮仪部属官,都是些二十颇有余、打扮丽且都的青年人,婚礼当日陪江航去女家亲迎,都服着时兴袴褶,戴了轻纱帽,一路喧笑,招摇过市,在王家门外高呼:“新妇登车!”齐声催妆的时候,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房庐俱震。
然而嫁女的王家,反应却甚是冷淡。王云韶的叔父原先的官职不高,受侄子犯法贬谪的牵连也被抄家黜官,在西都生活本来就窘迫,拿不出象样的嫁妆发送女儿也就罢了,居然于态度上,也是分外敷衍,傧相只引江航拜了岳父母,连个送嫁亲友都无,也没让迎亲人按风俗各赋催妆诗,就草草将女儿送出门来。新妇蔽膝伏面而上车,江航依礼控骑绕车三匝,引车而归。
婚者昏也,时俗娶亲必在昏夜,亲迎归途,正是“两行笼里烛,一树扇间花”,排场热闹,围观市民也挤了一路。指指戳戳,颇有些蜚短流长:“前夫尸骨未寒,又复嫁了后夫,江东王氏的门风,也一辈不如一辈了!”“嗳,王家小娘子当初入世子府,却不是正式纳过的,这回还是头嫁,说什么前夫后夫!”“咍!做人说话要忠厚,若不是王娘子入过世子府,他江副使娶得到王氏女?降门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教训别人说话要忠厚的,其实却是最不忠厚——江航心里也清楚,尽管王氏门户潦倒,女儿甚至一度沦落为妾,但在西都人眼中,终究是可以摆谱的望族,自己这个武将世家出来的小小官员到底门第不配。所以王氏族中无人送亲,乃是出于双重的羞耻:一是羞见族中女子失身再嫁,辱没门风;二是羞她再嫁也没能嫁得个相匹配的世族,降低门楣。
迎亲队伍转过小街上大街,前面却是火光闪耀,鼓乐声喧,人群遮拥住了道路。这也是时俗盛行的“障车”之礼,一般是亲朋好友来凑热闹助兴。江航看见为首的那人,却是一怔,下马抢过去道:“阿念,怎敢劳你亲自来障车?”
徐思穿着致贺的绯衫,手中也端着卮酒,分明是道喜的样子,口气却颇有几分生硬:“你大喜,我怎能不贺?多年朋友,还说什么劳烦的话!”
江航心中微有些纳闷,原来那日镇海公赐姻之后,这少年十分不悦,后来竟同自己狠狠吵了一架,连“你色迷心窍,自找丢人现眼”以及“云韶九泉之下,也不见得愿意见妹子受第二次侮辱”这样的赌气话都说了出来。江航和他自幼相交,关系亲密了,常常不顾忌尊卑,那时心里也正郁着气,不觉便回嘴:“令尊不肯答允你,偏要恩赐我,我又能如何?再说要是论云韶心愿,多半他也宁可见妹子做江门新妇,而不是重新去做你徐家侍妾罢!”
徐思到底年纪小,脸皮薄,被他这句话堵得张口结舌,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江航也有些失悔,心想阿念素来不是好女色的人,也不至于为争个妇人和朋友吵闹,自己的话,实在刻薄,不是该当说出口的。
只是这阵子实在太忙,除了公务外,娶亲仪式也得一一安排妥当,做足场面。虽然有叔父婶母帮忙,毕竟也是繁琐无比,于是索性冷一冷,这几日再没去找过徐思,想等自己完了婚后再找他赔礼,阿念是个直性子,大家说开也就成了。
却不料今日徐思主动来行障车礼,虽然脸上还别扭着,显然芥蒂未消,到底却是先放下架子来讲和。江航倒有点不好意思,连声道谢,赶忙招呼迎亲的陪客都下了马,大家在徐思带来的毡席上随意坐了,接受酒馔,致以贶仪,嬉笑为乐。
徐思虽然致词口气有点冲,被江航笑着搭话,过一阵也就放开了几分,说道:“你自管安乐!我过两日又得走了,父亲命我跟着大哥去吴越国,看看我军受降的壮容。”江航道:“吴越尚有一半未陷,钱氏还逃在处州,如何就受降了?”徐思道:“反正东西两府都打下来了,全夺也是迟早的事。这回我去得远,恐怕得要好久才回,你那时说不定儿子都有了。”江航失笑道:“你当小孩儿是吹糖人,恁般快就有了!倒是你——越女如花,不妨多纳几个回来。”
他这话原是取笑,徐思却又微微恼了:“我才不象你,我不好这个!”他也不让江航,自己骨嘟嘟连饮几樽酒,掷了杯道:“行了,打扰你久了,新妇闷在车中也憋屈。我不妨碍你吉日良辰,你们便去拜堂罢!”
江航挽着他道:“哪有你来贺我,却不去饮宴的道理?我们一道去罢,聊借一杯喜酒,壮你行色。”徐思一口回绝:“我来贺你是情分,可不是赞成,不痛快的事,我才不看!”
江航不免有点尴尬,徐思似乎也觉得好日子这样说话有些过火,却不解释,直接指挥家人开始收拾席面。江航于是同陪客向他再度申谢并告退,徐思却又叫住了他,忽然问了一句:“苇帆,你同我实话说,你……当真是为了云韶?”
江航一怔,徐思又问:“你当真觉得,云韶有知,会乐见你娶他小妹?”江航道:“他……他下狱的时候,应允过我,阿念你也取笑过,如何忘了。”徐思瞪他一眼,道:“对,我是没有忘,我也记得你那是玩笑的。”
他到底不肯接受江航邀请去参加婚礼,带着障车的贺客径自走了。离开之前,却给江航的婚事,下了一个总结:“我知道,你就是为了云韶!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
人生哪得行寡悔?江航一时无言,抬头看了看天心缺月,回身上马,继续前行,鼓乐悠扬,花团锦簇,马蹄正在归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