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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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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迎队伍至江家宅院,因为女家无人送亲,只好由江航的婶母江樊氏指挥仆妇扶新妇下车,两个小女奴提着烛笼、步障,一名老伴娘替打轻罗画扇遮面,引着礼衣花钗的新妇一步步走过转席,跨鞍入门。时俗拜堂是在家宅之外,搭一座青布幔的“青庐”交拜,贺客也在此饮宴作乐。
等新妇再入内庭拜过灶神,引至洞房,坐床撒帐,合卺却扇,婚礼总算告毕。江航再三讨饶,拦住了啧啧称赞新妇果然国色、要尽情闹房的同僚们,请他们重回青庐用筵席。他则在厢房更换下礼服,却没有回席陪饮,而是一径又回洞房来。
江航在西都的长辈只有叔婶,权充父母之职,要等到结亲次日新妇拜舅姑时才能见面,所以江樊氏今晚不便陪新妇。女家又无伴送,江家派来的伴娘们到底同王氏不熟,看见江航走到廊下,倒都欢喜,赶忙七嘴八舌的唤他进来:“娘子不肯换衣,说是有话同郎君讲。”
江航于是点点头,推门入内,既然行过问名之礼,便可以呼新妇小字:“阿漪?”王漪钗钿端正,礼服俨然,凝坐床间不动,只是下颔微扬,作了个“请摈左右”的示意,江航便挥手命伴娘们出去,掩上了门。
两人虽结夫妇,却是初见,忽然独自相对,一时气氛竟是微妙的尴尬。江航走近了一步,靠在几案旁站住,喝过合卺酒的杯盏一正一反置在案上,他于是翻过自己那个酒盏来,提壶又斟上了,举盏向对方一让,说道:“且敬娘子。”
王漪并无起身来接之意,却也没有寻常新嫁娘的羞涩忸怩,只是微微咬着下唇,沉默不语。江航便不强劝,自己干了,置杯于案,忽听王漪低声道:“江郎君。”江航应了一声:“娘子有何话说?”
王漪抬起头来,一双秋水似的眼波在他面上凝了一凝,说道:“妾在闺阁,也曾闻郎君之名……知晓郎君乃先兄之挚友。”江航答道:“正是。”王漪道:“先兄不幸,飞来横祸,先遭缧绁之灾,后受流徙之苦,终究还是难逃厄运……妾是闺中弱质,只能暗地悲戚,无法可施……”
江航倒不料她在这大喜之日忽然提起哥哥,云韶诈死潜逃,为了不走露风声牵累家人,就连其叔父也瞒在鼓里的,王漪自入世子府便不与父兄通信,当然更加不知实情,只道哥哥死得蹊跷,多半是遭到朝廷毒手。他一时也不好就说破,只是轻声劝道:“鄙人也自恨不曾出力。事到如今,提也无益了,娘子且自宽心为是。”
王漪于是默然,半晌道了一句:“是……原来,郎君已自宽心了。”
她语调柔顺,却仿佛有一丝令人不快的揶揄味道藏在话锋里。江航不觉笑了:“原知娘子手足情笃,义烈可敬。”
他又靠近了一步,说道:“娘子苦心孤诣,当初为了令兄,这才忍辱偷生,向世子——哦,已不是世子,是罪人徐斛,讨得手敕,使云韶提前审讯,仅判徙官,拣回了一条性命;后来云韶不幸,娘子想必悲痛已极,却仍然屈意承欢,终究刺探得徐斛逆谋,不动声色入宫出首,一击必杀,报得辱身杀兄之大仇。这般行事,鄙人枉为须眉男子,却丝毫也办不来,实是既敬且愧,何敢多言!”
王漪盛妆下的肤色微有些苍白,听了这番话却又腾地红晕,语调终于也有些失态:“哥哥……我兄长,不只是徐斛一个仇人!”
她蛾眉微敛,眼皮低垂,说道:“当日我入世子府,原拼一死,多亏令婶提点,说家兄入狱,别无他人能够施加援手,我身蒙污事小,家兄性命事大,我难道还能执意自私?却不料家兄到底在外地遇害!我私下答应镇海公刺探世子形迹,窃他机密,诬他诅咒,到底覆灭了他一门百口。这般血海深恨,来由是你们告诉我的:当初家兄为什么忽遭冤狱,只因为世子曾向家兄要我为妾,家兄不允……”
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忿,到最后语气终于颤抖尖锐:“可是,我也知道,根本……不是为了这个!我哥哥……我哥哥……是因为……”
这个“因为”到底不能完全说出来,由于激动,鬓发间的钗梳凤翘都不禁簌簌而颤,江航便低声替她接了一句:“是因为,令兄姓王。”
所以迫害他致死的仇人,不只是世子徐斛,而是一心想铲除旧吴王氏的国主,也就是整个徐氏家族。
所以不单是灭一人一户之仇,而是要诛其族、覆其国的深恨。
这样的话到底无法宣之于口,何况各怀疑惧,也不知对方知道多少,底线何在,一时只能凝目对视。屋内红烛交辉,照得王漪嫁衣上的描金花样流光溢彩,而她靓妆的面容,却又火焰般明亮,鲜花般艳丽。
江航到底不能逼视这般绝色容光,微微撇转了头,却极轻的告诉了她一句:“宽心罢,云韶……实未曾死。”
王漪猛然色变,似欲起身,但礼衣繁重,动作不便,又似乎猝惊大喜之下反而手脚软了,只是仰头瞧向江航。江航迎着她询问的目光,索性全部交代:“他是在北方——确凿消息我也未知,自他走后,便一切断绝。但云韶素来谨慎妥帖,他既决意投北,必然会善保有所为之身,家仇国恨,自有担当。娘子从此尽可安心,一切都宽释了罢。”
王漪仰面看他,烛光照见她眼底亮光浮动,显然是蕴满了泪,却带着一股倔强神态昂着头,那泪水始终不曾流淌出来。
她只是喃喃的念了江航的一句话:“家仇国恨,自有担当——从此尽可安心。”
江航温言道:“这不正是我男子汉之事么?娘子女流弱质,从此放下种种不幸便是,不必再自苦了。”
王漪轻声道:“是,我终于……终于可以不再自苦了……”
她蓦地低低笑了起来:“你……和他说话竟有些象,他也会这样说:‘阿漪,别劳苦了罢,天塌下来也不能要你女孩儿家担当。’你们……都是有担当的男儿汉,这担子……我从此歇肩了罢。”
她脸上神情渐渐镇定,重新恢复到大家闺秀的端庄风范,声音沉着:“多谢郎君告知家兄下落,料想郎君不会诓我!家兄既然去了北方,山遥水远,我怕是再不能与他相见了,郎君日后若有机缘,请替我跟他说——”
声音低微,却是清晰:“身已蒙垢,义无再辱。多感郎君盛情,愧无以报,请告家兄,要他替王漪谢你。”
这位没落望族的闺秀抬起头,唇边竟微微漾起一丝笑意,有些凄凉,却又有些矜持,这是云韶也曾偶尔流露过的高傲意气。江航看着她,忽然想到:王云韶与她名为堂兄妹,实是中表之亲,血缘其实有一半相同,因此面貌神情,竟也有微妙的肖似。
只是王漪丰容盛鬋,光艳照人,犹如开到最盛时的一枝牡丹,容颜是逼人的华彩;云韶却是温润内秀的,看久了才能品出怡神悦目,风姿却是压在积雪底的翠竹,要待拂拭去冰刀霜剑,始得劲节凌云。
心下品评,面上端肃,江航并未多说,只是端起酒盏向她让了一让,这次却是空杯虚敬:“谨此敬娘子之义烈。”
王漪款款起了身,没有接酒,却向丈夫敛袂一礼:“也谨谢郎君成全。”
江航从房中退出来的时候,伴娘们正聚在庭院中小声议论,江樊氏居然也过来了,一见侄子出房,赶忙便问:“阿航,新妇如何说?要不要我去陪她,也替你劝劝?”江航摇头道:“不必了。”
江樊氏终究是担忧:“我看王娘子也是个心性古怪的,只怕拙见……”江航过来扶了她,道:“婶母今日还说,要替我做家主母的,依礼妇姑明朝才能相见,坏了规矩,可不是教西都人笑话?新妇最后还教我多多致谢婶母当初情谊,并且说她想静一静,不要服侍,伴娘们也都去吃几盅酒罢。”
青庐喜筵,不消说自是要狠狠灌新官人一轮酒,饶是江航有着武将家的好酒量,也被急罚酒灌出了酩酊之意。好不容易这帮贺客闹兴阑珊了,纷纷告辞,才放江航又回内庭,已是月沉西山。庭中喜灯都熄灭了好几盏,伴娘们也东一个西一个躲懒去睡了,家中竟是出奇沉寂。
江航又走到洞房之外,房中红烛兀自高烧,印出窗影模糊。江航有些恍惚,伸掌在门上一时未推。廊下打瞌睡的奴子被他脚步声惊醒,倚歌伶俐,忙抢过来替主人轻拍门扇:“新妇娘子,莫不先睡了?”江航吸了口气,缓声道:“不消敲了,直接推门看看。”
未闩的门扇缓缓向内开启,夜风卷进室内,灯烛光焰也似扑得暗了一暗,迎面一层华艳的红,是王漪所服新妇礼衣的色泽。但见她身间衣袂袖角随风扬起,夜中有如一朵盛开的倒挂金钟花,静静悬吊在屋梁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