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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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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去江阴军磨练了几个月,战场上过箭伤受过,已经不忌惮变乱,愈是听说激战正酣,愈是擎刀在手,急步如飞往乱处奔跑。
以这少年的军中见闻,所谓“厮杀”,自是双方拼死搏斗,世子府有豢养的亲兵,还掌握着西都城防军权,这一场内乱必定非同小可,急赶过去的时候,腔子里燃起的都是热血。料不到终于突破重重城障,赶到已冒出浓焰黑烟的世子府,看见的景象,却霎时间热血全冷,扑面而来的,是地狱般的酷寒。
华府没于烈焰,街面积遍死尸,望一眼是火,踏一脚是血。血火丛中,是垂死者的号哭呻吟,是刀剑砍入人体的沉闷声响。不是厮杀,却是屠杀。
不见内乱金陵城,只是血洗世子府。
忽然世子府两扇大门打开,伴着野兽般的嘶吼声,一帮精壮汉子挺棍持刀,凶猛扑了出来,围困府邸的士兵登时刀枪齐下。那帮汉子都穿皂衣直身,分明不是世子府的亲兵而是奴仆之流,吼声绝望,打法拼命,却怎及得上军卒的力气,片刻间便血肉横飞。剩下未出门的世子府中人心惊胆寒,不敢再冲,纷纷躲在门后叫了起来:“降了,降了!我等愿降,大公饶命!”
徐思被杀戮场景震骇了好一晌,当此时不觉呼了声:“父亲!”但人声嘈杂,声音一时传不出去,地下积尸妨路,又有士卒相隔,也看不见镇海公到底亲临了没有。然而投降声起,围府的圈子便稍微后撤了些,但见府门迟迟疑疑的向后大开,另一批奴仆举手过顶,战战兢兢走将出来。
围兵中猛听一声低沉的喝令:“放!”前排挺枪士卒登时全部伏倒,只听飕飕急响,劲镞破风,一轮箭矢飞蓬般密集攒射,走出来投降的世子府奴仆立即被钉成刺猬也似,片刻间满脸漆黑,连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
徐思吓得不禁又脱口叫了一声:“父亲!”背后却有个外乡口音道:“这是闽地的毒箭!”
徐思回头才见江航和江榷叔侄也跟自己过来了,说话的当然是江榷。原来他随江舫奉命上都时,便接受指令带毒箭与解药来交与军中,本来猜想镇海公可能要吩咐医人测药,以比较越地毒箭有无可解之方,却不料那毒箭第一遭使用,不在伐越战场,而在金陵城内。
这一排毒箭放过之后,四下里蓦地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只听见世子府雕梁画栋在大火中烧得必剥作响。又过一阵,府门口凄声长笑,一个嘶哑的嗓子道:“让开!我要入宫面见父王——堂堂吴国世子,大晋外甥,尔敢杀我!”
说着这话的正是世子徐斛,他年已半百,因为平日渔色过度,略有几分颜面浮肿,这时满身烟熏火燎,一件甲衣披挂在身,却零落不成模样,拄着长剑一拐一翘走出来。虽然狼狈不堪,却仍旧带着傲慢之气,往府门那么一站,扫视引弓待发的围兵一眼,眼底居然全是鄙夷神气。
徐思不住小声呵斥,赶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士卒,已经渐渐挤近围兵前层,那边有几个青年将军环立着,却正是徐思的几个异母哥哥,都按剑凝视世子府大门,连小弟在背后招呼也不曾回头来看。
气氛僵持却只一晌,忽然围兵向两面散开,徐氏兄弟齐唤了声“父亲”,佩剑铿锵,步履凝重,镇海公徐觥一身明光铠,自士卒之后慢慢走将出来,居然向徐斛拱手行了半礼:“兄长请了。”
徐斛抬起剑锋,手上却抑不住颤抖:“你……你敢如此!我要入宫,有话面禀父王!”徐觥声调并不高,却是沉着有力;“父王并不愿相见,事已如此,兄长好自抉择。”
毒矢在弦,兵刃环围,阖府大火,此际情景之下“好自抉择”,也就是逼对方从容自裁的委婉语。徐斛双眼血红,厉声道:“焉有此事!父王岂得不容我申辩?我……我是冤屈,全是贱婢造捏诬陷,我便要入宫,我……我见母后!”徐觥不紧不慢的道:“兄长,世子府埋于后院的巫诅木偶,以及准备近日西都起事的虎符书简,已传送入父王面前。母后忿恚,暴疾不起,怕是不能相见了。”
这席话慢悠悠抛将出去,却是最重的投石,徐斛竟自静默了一晌,仰起脸来看了看天,七月的日头白晃晃刺人眼眸,照下来是如此毒辣。
这穷途末路的吴国世子、大晋外甥,居然放声长笑起来,只是嗓音嘶哑,几如号泣:“好,好,你好!徐觥,做兄长的祝你总有一日,也得报应如我!吴国徐氏,终究不得庙食!”他霍然转身,长剑拽于身后,跄踉着复又入府邸而去。
不久府门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里面男女声音惊呼:“世子!”“父亲!”跟着便号哭出来。围府众人登时便知道,是徐斛走投无路,刎颈自决了。
众人都瞧着徐觥,这位镇海公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他的长子徐愈踏上一步,挥手喝道:“国主有令,全诛逆党,有纵放者反坐死罪!杀!”
随着喝令便是呐喊,众士卒刀枪齐举向世子府大门之内冲杀过去。徐思这时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父亲!”便欲上前,手臂却被人左右抓住了,乃是江氏叔侄一边一个劫住了他,反往后面拽去,江航低声道:“阿念!你要怎样?”徐思急道:“我……我劝父亲……”江航道:“你好傻气!这是国主严令,令尊又焉能违抗?”徐思道:“可是……那也是我亲伯父、堂兄弟!”
江航硬扭他回过了头,两人在阳光下互相瞪视。徐思一心想挣脱,怎奈江航一个人力气还有限,江榷膂力却是奇大,无论如何挣扎不开。江航摇头叹气:“阿念,你白上战场了——这般事尚不忍见,你如何活在西都?”
哭声、叫声、恳求声,一声声凄厉刺耳直传入来,世子府本已大火熊熊,杀进府内的士卒又白刃交加。徐斛手下的亲兵在府外已被屠戮干净,精壮男仆又大都遭毒箭射杀,府内剩下的除了公子、千金、妻妾,便是女奴仆妇,斫杀起来简直有如砍瓜切菜,正是乱世公侯第,人间草芥身!
徐思猛地放声大叫:“父亲!”这一声嚷得极响,居然徐觥也听到了,转头向小儿子这边看了一眼。江航与江榷手上不觉一松,徐思已趁势挣脱出去,推开相隔的人奔到父亲身前,半膝跪倒。徐觥皱眉道:“你来作甚?”徐思道:“我……我……”讷了几声,忽然抬头道:“我跟父亲求过,想救王云韶的小妹出世子府,从前父亲未允……如今云韶已经不幸,世子也已……儿子想向父亲,再求一回情。”
江航这时也排开众人来向镇海公行礼,忽听徐思这个请求,不觉转头看了他一眼。徐觥也料不到小儿子还记挂着这么一件闲事,愣了一下,倒不曾怒,只是笑了一声。旁边徐愈便来取笑弟弟:“阿念小小年纪,也学会思慕少艾了?这倒好说,那王氏妇人,乃是首告世子巫诅大王的干证,现下押在宫中,并不在这里——回头父亲替他讨个人情,请国主将那妇人赐了你罢!”
徐思今年才虚岁十八,委实不曾思春,听了取笑不由满脸通红,申辩道:“不是,不是!我……我也不要这妇人……”徐觥道:“要个妇人,有甚忸怩!只你人小心大……”
他眼皮一抬,精电般的眼光却扫到徐思身后的江航身上,忽然出声呼道:“江副使。”江航便又行了一个参见礼,恭声道:“拜见明公。”徐觥看着他,过一晌才慢慢的道:“王氏出首有功,大王必然赦免放出。阿念的请求,我不能答允,却不妨成人之美。闻说江副使也曾向王氏求亲,如今天缘凑巧,何不匹配?”
这席话出人意料,徐思冲口便是两个字在旁嚷出来:“不行!”徐觥淡淡的道:“王氏原本是金陵名媛,江副使也算青年才俊,正合淑女配君子之义——却不知意下如何?”
夏日的风极沉极滞,世子府大火的热浪却也扑来一阵阵血腥气息。江航白皙的面孔带着午热赧红,却是只是不卑不亢退了一步,屈膝跪谢:“江航谢明公赐姻,这便禀明叔父,书告诸兄,择吉纳采,迎娶王氏为妻。”
徐觥只答了一声“哦”,徐思却嚷了半声“你……”,便没再说下话去。江航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镇海公已背负双手走开,撞上的便是徐思充满惊愕、怀疑、不解的面容,以及带着一丝丝愤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