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江记》知北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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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航在家中是幼子，因为远离族人生活，西都府邸里人人皆以“小郎君”称之，而其实按从兄弟排行应该被称呼“十六郎”，却多年没听过。这回重见亲人，乍闻旧称，竟十分不适应。

　　奉命上都谒见国主的江舫，排行是第九，乃是前武昌节度使江景的妾室所生。江景儿子众多，正室所生的却只有三个：已故长子江舣，如今当家的第五子江舷，幼子江航。其时嫡庶之分严明，庶子是不能灭过嫡子的继承权的，所以在兄弟之序上江航要称江舫为兄长，在嫡庶之礼上，江舫却不得不敬这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幼弟为尊。

　　然而这种尊敬里，却又有一丝微妙的轻视之意藏着，毕竟经过十五年的质子生涯，一副江东纨绔模样的江航，与在虔州荒僻之地开拓割据的江氏族人，实在格格不入。江舫年近四十，杀伐场中练就性情沉稳，当然不至于流露，他带来的两个江氏从侄却是青年武将，还不是那么有城府，面对江航这个少年叔叔的时候，就很明显的表示出不是那么服气的意思。

　　江航也不在意，只是热情招呼亲人，在等待国主召见的日子里，带他们在西都到处逛了一圈。国主宣谕命江氏上都是夏初五月，江舫率侄赶到已入六月，其间伐越之役已自苏州战场扩大到了湖州，由吴国的宣州地方上宁国节度使发兵猛攻吴越国。吴越受到两面夹击，边境军队再悍勇也有点招架不住，只能自吴越的国都西府杭州征调镇海军去援。吴国内徐觥也亲自带兵上战场了，不在都中。国主徐励近来沉迷巫道，早忘记了传召江氏之事，于是便将江舫叔侄干晾在西都不上不下。

　　就在江氏忐忑等待召见的日子里，北面传来大事：梁国终于提兵入洛阳，指责现任天子继位不正，京中权奸作乱，杀却一批近侍大臣之后，重新改立另一名宗室为帝。南方诸国哗然，南平、荆楚、闽粤纷纷提出质疑，跟着荆楚陶氏便以“晋实已亡，天下无主”为由，公然步蜀国公孙氏后尘称帝，国号大楚，改年号、重铸币，告示四方。

　　楚国称帝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西都那日，沿江大雨，狂风呼啸，金陵城中宫阙千寻，楼阁万户，全部笼罩在白刷刷的雨线之下，满空黑云层里电光耀眼，天地之威正不可挡。

　　江航冒着大雨自官署飞驰回府，正遇见府门大开，居住在小弟家中的虔州来使江舫，刚备好扈从，要去诣阙。他雨里不及下马，挥鞭拦住：“九哥，且慢！听我一言再入宫！”

　　他这一鞭子挥起雨水，直洒到按品级穿袍束带的江舫身上，江舫再稳重也不由有点愠了：“十六郎，此时岂可拖延？慢一步请罪，只怕便有谗言要至，不是当耍！”

　　江航厉声道：“正是因为知道九哥即刻要去请罪，小弟才来相拦！”

　　他翻身下马，用力将哥哥扯到门房之中，暂且借地方说话，竟是用足了手劲。江舫并非不能强挣，但耳听弟弟说话蹊跷，心中也有疑惑，于是顺从过去。那两个从侄江权江榷却忍不住了，江榷不顾尊卑上来格挡：“十六叔，这是何故！陶氏是我江氏婚姻之族，这时节不去请罪撇脱，难道等国主忌刻杀戮？就去请战，也是撇清干系的说话，吴国断无力量此时与楚开战，你当我们是跟你母族过不去！”

　　江航的母亲正是荆楚望族陶氏出身，江氏几代都与陶氏互为婚姻，关系的确极深。江航听了这话不怒反笑：“为我母族？江航虽是井底之蛙，也不至于连荆楚陶氏的能耐都小觑了！”他正色向兄长说道：“九哥，小弟有一言相劝：你为陶氏称帝之事诣阙请见，却万万不用请罪请战，而要请贺。”

　　江舫惊道：“请贺？贺什么？”江航道：“贺荆楚称帝，向国主劝进！”

　　天上一个霹雳炸将下来，江府门房的屋瓦都被震得嗡嗡乱响，江航全身湿透，眼底却是火一般的光焰。

　　江舫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却被小弟这一句大逆不道之言惊得脸色刷白：“贺楚？劝……劝进？国主尚大晋长公主，素以奉正朔自居，就算有……称帝之心……那也该亲信劝进，我江氏却是旧吴勋臣，自来便受猜忌……”

　　江航道：“虔州西接荆楚，东连闽地，前年又吞了闽之汀州，国主虽派了汀州刺史去坐镇，又岂及五哥身为节度使，手握军权？国主本来就忌我江氏，陶氏一称帝，愈发招惹疑忌。这时节便是撇清干系，故意请战，他也知道不是真心，何尝能信？”

　　另一个从侄江权插口道：“那也不能矫枉过正，大胆行险。国主纵然做梦也想称帝，面子上也要作一作态。万一直言劝进，被他出于掩人耳目之心，拿来问罪，可不是我江氏自投罗网，自找晦气？”

　　江航一字一句的道：“正是如此！所以，就要看九哥有没有胆气，为我江氏搏上一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