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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过去之后,春夏之交,京师洛阳就又换了一任天子,传说新驾崩的庄宗大行皇帝乃是醉酒落水溺毙的,因为年轻无嗣,近侍又扶立了一个宗室子继位。势力正张的梁国便以这次变故颇有可疑为由,打着清君侧旗号要去洛阳查察,这个风声登时吓得新上位的晋天子和侍臣们屁滚尿流,赶忙向四方急报,哭诉求援,打死不要梁兵入境。
吴国这时正跟吴越开战,才懒得去管北面的闲事,国主接了急报就丢在一边。这回新天子即位的赦书倒是履行得痛快,只一挥笔,“释囚从军”四个大字批下去,于是监狱里哪怕只偷了一块饼子的小贼,都被赶逐上了战场。江阴军沿运河南下,在苏州遭遇吴越国中吴节度使的强兵,连月激战不休。
吴军强劲攻击无效,暂时休憩的时候,被父亲镇海公打发到江阴军磨练的徐思便抽空回了一趟西都。他的消息一向是来得比人快的,找到江航的时候,劈头便是一阵安慰:“云韶的事我听说了!我还想着,等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求他赦云韶回西都,我们朋友依旧相聚,却没想到他……定是地方官百般欺凌,他性子又罢软,到底想不开寻了短见。苇帆,你放心,总有一日我将那帮狗官统统收拾了,给云韶报仇出气!”
江航其实在这事上瞒着徐思,不敢说明,只能做出哀痛之状叹息一两声。哀痛虽假,惆怅却是真的,似乎那一日别后,一颗心开始虚浮不实,少个着落。
云韶并不是在那一日别后就假装投江自杀而远遁,而是又过了几个月,开春时节,方才自义安县铜官冶报来罪官王濩落水失踪的消息。国中这几年处分的王氏官员数以百计,徙居官员不堪地方凌虐而自寻短见也是常事,所以这个禀报打将上来,主司根本不曾在意,直接将云韶的姓名从官簿上一笔勾销,对官方影响,就是省了一份薄俸支出而已。
而江航觉得,云韶离去对自己的影响,却远远不止从此便要挂念朋友安危,却似乎是一种比挂念更甚的情绪,叫做缺失。
相谈那日他们回到云韶所居已是黑夜,因为江航怕露形迹,连灯也不敢久点,就那么胡乱在云韶处宿了一夜。天不明又赶忙起身,要悄悄潜回西都去,免得为官衙发现。云韶一直相送到山坳转角,冬日拂晓,路径上的枯草凝满白霜,江航和他握手道别的时候,分明感到对方掌心那一丝微颤的温热,带着前程不定的忧虑。
这一种温热,夜间同榻时也感受过的,并且更浓更暖。江航并非没和云韶同宿过,少年交情密的时候,长夜纵谈倦了,便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睡得横七竖八足加于腹也有过,都是男子,这般情形当然不觉得有何不对,但那个夜晚,也许是寺庙中实在太寒冷,也许是那一番吐露胸中意气的谈话的确太激奋,挨挤在一张窄小的木榻上,江航竟然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感触,似乎既满足又焦灼,既渴求又畏惧。
才满十九岁的江航,平生第一次有种想拥抱别人的欲望,然而这个人,却是被自己激切劝说,从此决意远遁,天各一方,生死福祸均不可测。
而且那夜自己终究没有抱过去,只是轻声的连呼了几声“云韶”,寒冰般冷、黑漆般暗的夜里,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赠言:“你……一切小心,务要平安。”
因为挨得近,也因为不敢高声说话惊动庙中和尚,云韶也是很轻的回答了一句:“你也万事珍重。”
江航的确是很珍重自己的,悄悄回到西都之后,又是逐日安分点卯、平素打扮浮华的贵介子弟模样,务必不让国主挑剔毛病、产生警惕。也因此,纵使对也是云韶朋友的徐思,也不能直言云韶的去向,以免这少年不小心泄露出来,带来大祸。
所以他的抑郁不欢,徐思只当是心伤亡友,自己也嗟息良久之后,便说些军旅的事给他分心:“苇帆,你可知我们在太湖水战,那规模好不壮阔!可惜越军委实骨头太硬,我们直到如今还攻不下苏州。”江航问道:“你上过战场不曾?”徐思便自得自炫的卷起衣袖给他看:“当然上过!这还是我跟选锋军打头阵的时候,被一枚箭矢擦了块皮,不料矢上带毒的,剜去我胳膊上好大一块肉!啧啧,越人用兵,真个狠辣,我军不少将士都是中毒箭身亡的。”
江航随口便道:“这还不算大毒!家兄曾经来信说过,前年奉国主之命征闽,闽地的蛮子也善使毒箭,中者立毙,伤人无数。幸好家兄使计套到解药,方才攻下汀州。”徐思忙问道:“那毒箭是有解药的?怎么解法?”江航道:“这其中详情,我哪里知道?况且闽越地方不同,风物也不一样,闽中的解药,未必能解越军的毒箭罢。”
但徐思向来听风就是雨,而且十分年少嘴快,当晚便跟父亲镇海公徐觥说了这事。徐觥乃是伐越一役的主事者,听了之后便命人请了江航来说话。江航只好将“闽越地方不同,风物必异,解药未必有用”的话又回禀了一遍。徐觥不置可否,过了几日,宫中却传国主宣谕,赍向虔州,急召百胜节度使江舷来都面主。
江舷乃江氏如今的家主,自然不会轻易离军上都,于是以风痹病重婉言拒命,却也不敢过于得罪国主,于是另遣庶弟江舫,领着族中两个从侄上都应对。
时隔十五年,在都为质的江航,终于有机会与亲族中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