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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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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零七个月的分离,应该有很多别况要讲,却又无从讲起。直到两人踏着水自岸边走上大堤,先脱下湿漉漉的外衫挤了水,挂在树杈上吹干,江航才想起自己应该跟云韶报讯兼致歉:“云韶,令妹……”云韶不待他说出口,便已简单答道:“嗯,我已知了。多谢你……为阿漪营葬。”
江航微觉尴尬,其实自己也该想到,吴主杀世子这么大的事,梁国的侦候人员不可能不报知北方;自己婚礼当夜新妇自杀的消息,当然也很容易传到在梁入仕的王云韶耳中,所以这般噩耗,原本是无需再告诉的。而告知之后又能如何呢?其实无歉可道,作为新妇兄长的云韶,反而需要向自己致谢,以女家身份向操劳了葬礼的新郎官报以慰问——哪怕云韶心底再痛惜、再怨恨、再不甘,都无法逾越这个人情之礼。
所以江航也只好默默然,听云韶适才言语中呼了妹妹小字,便是承认自己是他妹婿,倒又不觉一哂:“想不到我们却成了郎舅至亲——这也好,羁绊愈加亲密,你也不必怕我因为奉命在身,就会卖你以图利。”
云韶却显然丝毫没想过江航会出卖自己的问题,听到这话不由抬眼向他看了看,江航笑道:“你信不信,今夜是我主谋,务必歼灭你等一行,尤其是你本人?”云韶声音却还平静:“听说吴楚二国也来了使者,我原劝过正使大人提防偷袭,并且传讯向北境外的梁国守军集结预备……却还是低估了你们手段狠辣。”江航道:“那是你低估了自己!那份条陈,好辩才,好凌厉,我们哪得不怕?太子在行前特意点名要我杀人,我还道这‘王令威’是洛阳才俊,却不道就是你辞家又来归——好在城郭犹在,人物也不曾面目全非!”
他说话引了个典故,嘴角噙笑,杀人事只作寻常谈,云韶却不觉噤了一噤,问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如何交代?”江航满不在乎的道:“大家都见我们一道落水,待会我回去,说你已没于江中,谁来跟我较真!何况,梁使只剩你一个,势必不能完成使命,还有什么不好交代?”云韶道:“那也未必!况且……”
江航回身握住了他双手,道:“况且,别说要杀的人是你,就是一个毫不相识的‘王令威’,我也会纵放的——不为别的,只为这名字能使吴国忌惮,我也要放回北方!破坏你们使命,是我接的指令;放最厉害的角色漏网而逃,却是我自家的打算。我也不打算瞒你。”
初七的眉月沉得快,只这短短一乎儿工夫,已落到天边,满空便是繁星万点,映在青年人闪亮的眼底,仿佛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这般的夜中其实互相看不清楚对方面容,可是又仿佛亮堂堂照见胸臆,是一股不熄的勃然火。
堤上夜风极大,片刻将已将湿衣吹得半干,虽在炎热的七月里,竟也觉得遍身生凉。云韶年长几岁,平素照顾朋友是养成习惯的,顺手便取下晾的外衫给江航披上。江航却昂头和他比了一比,笑道:“这两年里,我竟然长得比你高了。”说了这句话又觉得有点孩子气,云韶果然失笑:“是,你这骨骼,将来定比我高多了。”
江航今年已二十一,其实已到窜个头的极限,所以这个“将来”也是无可将来,二人都不由得笑了。因为风大夜凉,于是在树底找了块石础坐了,江航便问了句闲话:“云韶,你到北方这一年多,可也结亲不曾?我们好歹也是至亲,若有嫂子,我免不得要拜见的。”云韶摇头:“乱世之间,生死难保,哪有闲心成家。”江航便笑:“那好得很!北面兵乱,华胡杂居,没什么世族了,你结亲不能草率,还是日后回江南再说罢。全交在我身上。”
他笑声中有一种隐秘的喜悦,云韶这时却不能明白,只是听他说“日后回江南”,这却是遥遥无期之事,不禁叹息。江航也叹气:“云韶,你在北方,定是辛苦?”云韶道:“还好。梁主礼贤下士,法令亦不严苛,四方俊杰多有投奔,因此我也能厕身其间,附个骥尾。”江航笑道:“真谦虚!才去一年多,就担负出使这等重任,难道不是受重用?那条陈写得恁地犀利,也一定全出你手。”云韶只好笑笑:“重用?我是第一次出使,却遭你们这般狠手,罪责不浅,有甚好说?条陈什么的,其实也就糊弄人而已。条条都是破绽,你们要会辩驳,直接可以驳我回来,又何必……这般屠戮。”
这场屠戮却已结束,相隔虽远,也听见江风送来收队的哨声,背面也似乎传来城门开启、守军喝问的声响。江航知道按计划,吴楚使臣的卫兵队此刻定已不声张的避路而散,水面上失落了自己,手下也一定要四下找寻的,只是碍着江陵守兵,不能明目张胆,却也迟早要寻到这边来,所以和云韶相谈的工夫,也只能一晌,即刻便要分离。
可是江航心里一半清醒着,又一半留恋着,因为相会太不容易,所以也就分外想多说几句话,听云韶的语音中带着苦涩,便道:“我也是奉命,无可奈何……破坏你这趟差事,你是不是回去要待罪?还是再不得进用?”云韶摇摇头:“梁主明理,自然知道武力失败,非我文臣之咎。况且……我也未必不能扳回。” 他语声放到温和,倒安慰了江航一句:“你如今也能够出都公干了,想必局势有变,吴主也不得不起用你江氏,东山复起指日可待,更要谨慎自保。”
江航却觉有满腹苦水,忍不住向他吐露:“云韶,你觉得我……是不是百无一是?”云韶吃惊道:“怎么这般说?”江航道:“我有时委实迷惘,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材料!你也知道我自幼就来了西都,因为国主忌刻,家叔也不敢教我习练武艺,导致我白白长到二十岁,打斗连寻常小卒都不如……”
他仰起头,满空星光便落在眼里:“要说武力不足,文才来补,我却一般是个不行。从小就读过几卷兵书,还是你教我的,其他什么史实政务,看了就忘,总是性情不近。我这个样子,庸碌过一生倒是不错,可是我却是什么人?我是鄂州江氏嫡子,长沙陶氏外甥,我父母两族,都是世代武将,叱咤风云……怎容得我这么个遢茸货!”
云韶安慰道:“何得如此?你是想得多了。”江航道:“哪里?我又不是酸丁,才不爱多想,只是有时寻思,我总有一日回到族中,可是……一旦回去,我这样的材料,不能冲锋陷阵,不足掌军征伐,能有什么用?我同你说过,好男儿岂堪牖下老?我要做人上人、强中强,决不能默默无闻而死!”
因为激动,声音微微有些颤,云韶便安抚式的拍了拍他手背,道:“苇帆,你是太急切了。”江航道:“我没有你耐得性子。”云韶声音柔和:“这不是耐不耐得性子,实则……是你不知自用。”
江航“嗯”了一声,尾调上扬,是个疑问意,云韶便娓娓予以解释:“什么是自用?说来其实简单,就是你在自知之明以内,量其才而择其位,从其事。”
“你懊恼的是什么呢?自恨武艺不娴,不能冲锋陷阵——这是战将之事;自恨文才不高,韬略不精——这是谋士之事。”
“而你想要做人上人、强中强,那又是什么位置?一州节度使,一族之长,一家之主,一军之帅?你是江武昌嫡子,闻说令兄又长年多病,早有择继位人之心,贵族长房之子幼弱,令兄嫡侄也未闻有甚大才,你脱颖而出的机缘甚大,因此不是无可能。人有将才,有帅才,你说不知自己算什么材料,其实是你没有分清,你将来是为将还是为帅。”
江航望着他,眼底星光慢慢化作火焰:“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才?”
云韶却不回答,起身向大江走了一步,江航本来靠着他,不觉也同样站起,面江而立。云韶慢慢的道:“苇帆,你知不知道,江是可以量的?”江航问道:“在舆图上,以标尺来丈量计算?”云韶微笑道:“那是模糊比例,计算起来,讹误可是不小!我说的量,是实地测量,精确测量。”
他伸手向江面虚划了个半圆,说道:“量江其实说来简单,觅好出发点,以小舟载丝绳摇到对岸,拉直丈量,便可知江面之宽窄。”江航道:“哪得恁长的绳子?”云韶道:“所以要择江面较窄之处,最好中途还有江洲岛,便于分段丈量——其实这个量法,也就只是为了知晓江面最狭窄处的长度,两点之间取最短线即可。我曾量过,西都附近江面,最窄处只有六百丈,你可相信?”
江航不由“哦”了一声,云韶道:“知其短才能用其长,我丈量江面是这样,你测度自己,也不妨仔细想想。你已经懊恼了自身短处,何不想想怎样才能发挥你的长处?”
江航半晌不说话,踏上一步和他并肩,过一阵向他侧头笑道:“那你也不说我有什么长处,便不肯当面赞我?”云韶一笑,道:“我是说不出——你的长处,定然不止我看得见的这些,其实是不可限量,我怎么敢胡乱说来。”
江航哈哈一笑,也学他向江面虚划了个半圆:“你熟知地理,定是知道这长江东去,出了南平地界,便到哪儿?”云韶道:“是鄂州。”江航道:“是啊!是我出生的地方,是先祖先父起家、发迹、镇守过的地方!我江氏已不复武昌节度使时的风光——”
他忽然转身,单臂轻轻抱了一下云韶的肩头,这一下用力并不重,却旋即有如火烫般收了回来,轻唤了声“云韶”。云韶应了一声,他却不说话,隔一会又唤了声对方的字。这般反复三次,云韶看向他的眼神已带了疑惑,江航才笑了笑:“你放心,你等着,我会让你看见——让你量得出我的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