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南柯 ...
-
昔日的北都督尉谢沅,在占领西京和收归北境十三州的三个月后自立为王,自称靖王,取靖国戍边之意。
东都蔡翊昇本以为韩茂忠会弃南就西,却不料韩茂忠对南都如此看重,竟拼死回援硬生生顶下他的攻击。本极为势弱的谢沅却在此时异军突起,将北境十三州收归国土的同时又拿下西京姚存勋的地盘,一时与南都韩茂忠、东都蔡翊昇成三足鼎立之势。烬霖军深得民心,又占地极广,竟隐隐有压过南、东一头的架势。
因南、东两方皆历几番大战,均如强弩之末一时难决胜负。蔡翊昇忌惮谢沅,担心自己与韩茂忠死斗之时被谢沅坐收渔翁之利。加之韩茂忠难缠,他一时半刻拿不下,便索性退兵回东都休整,再徐徐图之。
蔡翊昇一退,关中兵戈顿止。
谢沅的封王礼选在了九月初十他生辰这日。他本不介意直接用姚存勋的西京大殿完成封王礼,但他一干文臣武将都不乐意,说不吉利。但要另起宫闱又费人费力费钱费时间,谢沅坚决不肯。
争论几日后双方各退一步,西京大殿翻新一下好了。
趁着西京大殿翻新的时间,谢北辰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便交接了北境防务给向远,赶在他爹生辰前与梁岑一起去了西京。
他什么贺礼都没带,只带了烬霖军帅印。
在谢沅封王礼和生辰双庆之日,谢北辰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将帅印交予谢沅。烬霖军如今的主要职责已不在边境,他作为边境守将,是不应该继续持烬霖军统帅之印的。这是于公。
于私,谢沅已自立为王,收归权柄是稳固根基的第一步。他虽为其亲子,但在权柄面前他什么都不是。即便以示自己并无功高盖主之意,他也必须交出帅印。
一身金黄蟒袍,高坐正殿的谢沅垂眸静静看了谢北辰半晌,便轻笑一声挥手着人收下那一方墨玉大印,说:“倒是没想到,封王第一日便能尝寡人滋味。”
坐在他身旁的王后霍谨云闻言便蹙了眉,发间金钗玉坠微晃了晃,轻声道:“生辰日,说什么浑话。”
谢北辰跪在殿中,只道一声:“恭祝吾王一统河山,千秋万载。”
“去坐吧。”谢沅不想听他说这些无聊话,自己儿子什么性情他还是有数的。
叩谢天恩后起身,谢北辰缓步行去谢沅下方左侧首位坐下。右侧首位坐着内阁首辅潘从锦,他静静打量了谢北辰片刻,未看出喜怒神色。
潘从锦的下首坐着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谢北辰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时便是一愣,惊诧于这人的五官与风清晏很有几分形似,但细细一看又觉得不像。
他的眼不似风清晏那般灵动狡黠,虽也是略上挑着眼尾,但却显得细长了些。唇边也无风清晏时时带着的笑意,那略薄的唇形显出一丝寡情。姑且不论年纪,这人浑身透着如远山般的冷淡与疏离就不是风清晏会有的气质。
谢北辰垂了眸,觉得自己快疯魔了。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却仍会叫他想起他。
自知道那夜并非梦境,而是风清晏真的回来了,但他却在久别重逢情谊最浓时给了他剜心一刀。他一想起他那句“我好想你”,谢北辰便悔得恨不能捅自己几刀。凭心而论,他对风清晏确实是有恨意的。他恨他的薄情与狠心,他恨他毫不顾虑他的担忧与恐惧,竟能一走数月连个音讯都不传给他。
那夜,是他毫不自制地袒露了自己最为深刻的恨意,但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在梦中宣泄自己的痛又何需顾虑。谢北辰轻抚着自己左手上的白玉指环,无法想象风清晏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摘下指环,并徒手捏碎了放在他枕边的。
殿中响起乐舞,一行身着艳丽娇俏的舞娘鱼贯而入,在殿中合着奏乐翩翩起舞,一时带起香风阵阵。
谢北辰的目光却总时不时往那青年身上扫去,不多时便见他探手去扯潘从锦的袖子,凑在人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潘从锦听完后便回头瞪他,抬手敲了他一记。
这一幕甚是眼熟,若是风清晏做出这种事便委实正常,为何这人这般不知礼数潘从锦也毫无不悦之色,似是很习惯了。那人的目光递了过来,见谢北辰似是看着他,便立即收了浅笑,端坐位中恢复了先前清清冷冷的神色。
席间觥筹交错,各路官员皆贺谢沅封王,贺霍谨云封后,也有不少武将钦佩谢北辰夺取十三州的伟绩来向他敬酒。谢北辰并不推拒,一一饮下。待他喝完一轮敬酒再回眸时,那青年的脸颊上已染上淡淡的红。
这酒量倒是与风清晏很有一比,这才刚开席就醉了。
谢北辰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直在这人身上找寻风清晏的影子,明明是不同年纪的人,只长相有些相似罢了……他真是疯了。
“莫大人要去何处?”一个小太监虚扶了他起身,不无关切地问道。
“出去散散酒,不必跟。”
“是。”那太监退后两步,立着不动了。
“别去久了,尽快回。”潘从锦似是不放心,交代了一句。
那人应了一声,微晃着身出了大殿。
西京大殿中原本草木繁茂,处处鸟语花香。如今被谢沅改造得尽显武将本色,棵棵劲松立于园中,很有些阻人视线。回廊两旁的花园也被池塘取代,立了几块巨石便算装饰了。难怪仅三月不到便完成了整座宫殿的翻新,这是只拆不建。
风清晏心中不无吐槽,缓步行在园中便觉初秋的夜风有些凉意,倒是将他的酒吹醒了些。
此时迎面行来一人,风清晏微眯起眼看去,月色下有些看不真切。只听那人在走过他身旁时突然停了脚步,问他:“莫大人?”
听见声音,风清晏才认出来人,便略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齐将军。”
“莫大人在此处做什么?”
风清晏微微歪了头,仰起下巴时便能看见被皎月笼出玉色的一小节脖颈。那脸上带着微醺的红,眸中似浸了远山云雾,如画的眼角眉梢透着些微醉意。
“散散酒,齐将军自便。”风清晏淡淡说道,侧身便要离开。
齐珩亦在席间喝了不少酒,算不得多清醒。他一时看他看得发怔,只觉眼前的莫怀安在月色下美得让人心悸,便不自觉地伸手扶上他的后腰,轻声道:“莫大人喝醉了?”
风清晏顿时蹙眉,抬手推在齐珩身前,说:“齐将军,自重。”
齐珩仗着酒劲非但不松手,还将人往怀中带了带。不过一个从五品内阁辅臣,他尚且得罪得起。
风清晏一时挣脱不开,正打算直接将这醉鬼敲昏,一只手突然自他身后探出猛地掐住齐珩的脖子。他回头,便见谢北辰脸色铁青地推着齐珩就往池边行去,一把将人按入水中半晌才松开,差点直接将齐珩淹死。
齐珩拼命挣扎着起身,正要动手便对上谢北辰那双满是杀气的眼,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
谢北辰冷冷说道:“齐将军喝多了,去醒醒酒。”
“是……是!”齐珩爬起来便迅速跑开了。
风清晏立在原地静静看着谢北辰,原来仅这般看着他,也会有心痛。风清晏垂下眼,转身往另一边回廊行去。
大约时间还不够,才三个月,忘不掉也是常理。风清晏缓步走在园林中,穿过月门便是另一方殿宇。
他果然没认出他,风清晏浅浅笑了笑。
“莫大人,请留步。”
谢北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风清晏脚下一顿,略稳了心神才回头看去,拱手朝谢北辰行了一礼,道:“见过大统领。”
“失礼。我自北境来,对各路官员均不熟稔。敢问莫大人名讳?”谢北辰略抱拳,还了一礼说道。
风清晏的目光落在他左手小指上,那白玉指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却刺得他眸中生疼。
“下官内阁大学士莫怀安,字南柯。”风清晏语气淡漠而疏离,甚至未抬眼去看谢北辰,垂眸等了片刻未见谢北辰再说话,他便开口道:“大统领若无别的事,下官告退。”
转身走出去两步,便听见谢北辰缓缓开口,语中带着隐痛喃喃道:“南熏……”
风清晏顿时浑身一僵,几乎要站不稳。他极力压下指尖颤抖,假装没听见他这句轻唤,快步离开了。
他不确定谢北辰是不是认出他,至少也是起疑了。
风清晏回到席间,双眼带着微红,向潘从锦告了假只说自己喝多了,再留下去怕要出丑。潘从锦便叫他去敬王上和王后一杯酒,告个罪就回。
谢沅自然知道莫怀安就是风清晏。
彼时他完成协助烬霖军夺取十三州的任务后便回到西京。仅一年多不见,他样貌变化很大,几乎判若两人。谢沅虽疑惑但也并未多问,想着大约是太久没见了,少年一日一个样也是有的。只那时督军风清晏身死的消息已人尽皆知,再突然活过来也不是不行,但风清晏宁可从小小辅臣做起也要坚持换个身份。否则以他功勋,做个内阁次辅都绰绰有余。
目前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只有谢沅、潘从锦和傅东君,加上一头狼。
傅东君并未打算在西京多留,他每年有半年时间骑驴在外四处游历,另半年在晴云小筑避寒。谢沅极力挽留,许下高官厚禄依旧没能留下傅东君。便退了一步说待他行完封王礼再离开,傅东君算着日子差不多,便应下了。
因无官职在身,傅东君只坐在正殿最角落的位置,领了靖王的赏后便只静静地闷头喝酒。如水的目光在殿中游弋,看着文武群臣推杯换盏,看着靖王志得意满。这场面他并不陌生,十三岁前也常见,且是坐在最靠前的位置。
那时,他是被人唤作小殿下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