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南山骨

47、闭嘴

　　傅东君离开那日风清晏来送行。

　　并无饯行礼，他只带了一杯薄酒。明明自己也不善饮却非要假模假样学人道一句“劝君更进一杯酒”。逗笑了傅东君，捏着他的脸说：“你好无聊。”

　　却还是仰头饮了，将酒杯塞还给风清晏，傅东君笑着道：“如今你这脸捏起来欠了些手感，还是往日的舒服。”

　　“这脸为你长的？”风清晏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说道：“若无事，过年时我去晴云小筑瞧你。”

　　“用不着。”傅东君摸着狗花的脑袋，将那驼铃正了正，说：“你大事未尽，且操心你的家国天下。”

　　“若是别人说这话我说不准就应了。你这身体，我见一面少一面。”风清晏口没遮拦，尽说大实话。

　　傅东君无奈看着他，道：“随你高兴。说来，你与谢北辰怎么回事？”

　　风清晏将狗花的套绳取过来塞进傅东君手里，说：“天色不早了，慢走不送。”

　　“阿晏。”傅东君正色看着他，一双含了秋水的柳叶眼微微眯起，这是他不悦的信号。

　　“赌输了不行？”风清晏没好气地说道，“谁一辈子还遇不上个人渣。放心，你的事我没同他说。”

　　傅东君沉默半晌，拉过风清晏搂在怀中，一下下拍他后背，说：“这种事师兄帮不上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得自己承着。若实在承不住了，就来晴云小筑。没什么好酒好菜，胜在身心清净无挂无碍。我在不在都无妨。”

　　听见他说在不在都无妨，风清晏忍了半晌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终究还是不舍。

　　“师兄，你不走了好不好？你那药我替你去晴云小筑取。西边的冬日也算不得太冷，你留下吧……”风清晏带着哭腔，哽咽地说道。

　　闻言，傅东君就笑了，目光越过低矮街巷落去遥远天边。

　　“我以什么身份留下？前朝皇子，还是靖王幕僚？已见过大厦倾颓，不想再看江山易主。今生所愿已平，并无遗憾。阿晏，人生很多路都只能自己走，无人能陪你赏一世楼前月。各自珍重吧。”

　　傅东君浅浅笑着，翻身骑在狗花背上，随着清脆净澈的驼铃声走远了。

　　风清晏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心口堵得厉害。

　　他今日只请了一个时辰的假，此时大约已散朝了。虽情绪很有些低落，但还是得去文渊阁坐坐。其实即便他不去潘从锦也不会同他计较，只是以他的年纪，未过玉堂署便直接入内阁，已很引人侧目，还是收敛些的好。

　　行至西京大殿侧门，果然已散了朝，有文官武将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风清晏略做回避，溜着墙根儿进了门，朝着文渊阁的方向行去。

　　尚未迈入文渊阁便被门边侍者拦下，说首辅方才着人传话，若看见莫怀安便叫立即去一趟承德殿。

　　风清晏想了想，问：“可知是何事？”

　　侍者摇头，答道：“虽是传首辅的话，但来人是季总管。”

　　于是风清晏心里有数了，道了声谢便转而往承德殿行去。看来今日早朝有不决之事，谢沅十有八九留了些心腹在承德殿继续商量。且还是些难断之事，否则潘从锦不至于连他也叫去。

　　进了承德殿，侯在殿门外的季大总管远远便迎了上来。并不通传便直接将他引了进去，可见候他多时了。

　　风清晏进门便看见谢北辰挺拔的身影立在殿前，脚下便是一顿，脑中飞转的同时几步上前屈膝跪地朝着上座的谢沅便是一拜，朗声道：“臣莫怀安，拜见王上。”

　　此言一出，立马将谢沅那已经到嘴边的“风爱卿”给堵回嗓子眼，憋得他轻咳两声，抬手示意他起身，自己则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压压惊。

　　他差点忘了眼下他改名叫莫怀安。

　　潘从锦也清了清喉咙，略带责怪地瞥了风清晏一眼，说道：“早朝时齐将军奏请率军攻打南都。说南都经年作战已是强弩之末，不该给他喘息之机。莫大人如何看？”

　　风清晏略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有烬霖军两军指挥使和大统领，亦有内阁首辅和两位次辅，均为一二品大元。他一个小小从五品站在这些人中间尤显突兀，不过眼下顾不上这个了。

　　风清晏轻蹙了眉，垂眸思附片刻，道：“不妥。蔡翊昇之所以退兵，顾虑的就是两军对垒之下容易叫旁人坐收渔翁之利。这一点于三方都一样，谁先动兵谁风险最大。”

　　听见此话，潘从锦略松了一口气，转头朝谢沅拱手道：“内阁反战。请王上定夺。”

　　谢北辰的目光自风清晏进来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盯得他侧脸直发烫。风清晏强忍着瞪回去的冲动，脚下不自觉地往潘从锦身侧挪了一步。

　　“能有什么风险？”刘奕不悦道，一双大刀眉微挑了挑，“就算蔡翊昇在我们与南都作战之时参一脚，最多就是三方对垒，大家风险都一样。”

　　“就眼下而言，打下北十三州和西京的烬霖军，与韩茂忠打完东都打西京的战损相比，其实是占优势的。韩茂忠这一年下来几乎未曾停歇，且战战拼尽全力。此时确实是他较为虚弱的时候，末将亦以为可战。”梁岑缓声说道。

　　次辅葛仲卿抱拳道：“王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王都才定，正是战乱初平百废待兴之时。只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里有用兵千日养兵一时的道理！王上三思。”

　　几乎重复了一遍早朝时的争论，谢沅的眉头紧紧锁着。他亦是武将出生，知道战场赢面往往脱胎于极险之境。并没有万无一失稳赢的战局，有一半赢面便已很值得一打。所以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主战的。只是连潘从锦都反对，他就有些犹豫，眼下风清晏也认为不妥，他便更觉得虚了一些。

　　“打韩茂忠自然很有胜算。”风清晏看着梁岑，说：“可打下韩茂忠之后转头便对上全须全尾的蔡翊昇，而各位将军手上只余残兵剩部，届时要如何全身而退？”

　　刘奕皱着眉不悦地说道：“你一个小小从五品的文官懂什么行军打仗！信口雌黄什么？”

　　风清晏顿时一噎，低头不说话了，略委屈地撇撇嘴。

　　于是谢北辰瞥了刘奕一眼。

　　这一眼之下的寒意让刘奕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他说错什么了么？为何大统领看起来像是想揍他。

　　“稷安，你觉得如何？”谢沅看向一直沉默的谢北辰，问道。

　　谢北辰转眸看向谢沅，考虑了片刻才道：“可战的前提是只能智取不能力敌，若无把握保存势力应付蔡翊昇的突袭，便不可战。”

　　此言一出，殿内便静了片刻，无人再说得出反对的话。

　　风清晏侧目看了他一眼，见他亦转眸望了过来，便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开目光。

　　看起来只是对发言者极为寻常的一瞥，殿内所有人都这么瞥了他一眼，因为他在说话。可谢北辰却觉得，唯有莫怀安的这一眼与旁人不同。

　　“那你可有把握智取？”谢沅倾身向前问道。

　　谢北辰沉吟片刻，抱拳道：“且容儿臣考虑几日。”

　　“为何一定要打南都？”风清晏蹙眉道。

　　刘奕顿时笑出声，不无嘲讽地说：“就说你什么都不懂！不打南都难不成千里奔袭去打东都吗？”

　　风清晏忍无可忍朝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请刘将军免开尊口。”

　　“噗——”

　　潘从锦、谢沅和谢北辰三人不约而同地没忍住，一齐笑出声。

　　刘奕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听见了什么？一个从五品的小学士当着王上和诸位大臣的面，叫他闭嘴？

　　“你！”刘奕满面怒容地朝风清晏跨了一步，看起来竟像要动手。

　　谢北辰立即抬手按住他的肩。

　　梁岑努力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后背，轻声道：“别冲动。”

　　“臣以为，让南都与东都先行对战于我方而言更有利。”风清晏抬头看着谢沅，缓缓说道。

　　“风……呃，莫爱卿可是有什么法子能让那二都开战？”谢沅站起身，双目放光地看着他。

　　“有。”风清晏答道：“但需要时日。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当搅屎棍这活儿他熟得很。连北三州那种同一部族统领下的铜墙铁壁都能给他搅出战事，何况积怨已久的东、南二都。定然到处都是空子能给他钻。

　　“王上！不可。”刘奕立即抱拳说道：“半年足以让韩茂忠缓过气来，届时再要拿下南都就困难了。”

　　谢沅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他缓缓坐下，一脸为难的样子。

　　“既如此，便先等等谢大统领的主意吧。”潘从锦含笑说道，“若想不出办法，再由莫大人出马。王上意下如何？”

　　谢沅点点头，道了声：“依首辅所言。”

　　挥退众人后，谢沅单独留了潘从锦和谢北辰说话。

　　风清晏与另外两位次辅其实并不熟，估计那二位此刻也还在心里疑惑，这种议事为何他一个从五品的大学士会在场。不想应付窥探，于是风清晏便先一步出了承德殿，独自往文渊阁行去。

　　昨夜念着今日要送傅东君，风清晏一夜没睡好，此时他其实很有些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