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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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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川烦躁地坐在宫中,一时片刻都仿佛几个时辰那么长久难耐。他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想要压下心中的不安。短暂凉爽后却更加的燥热烦闷。
小雨……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女孩子,从最初的唯唯诺诺到今天的雷厉风行,甚至……敢拂逆她最尊敬的人。
旖寒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轻轻给他斟茶。她默然望着新婚几天的夫君,不由自主地悄然微笑了。唇角刚刚翘起,忽然又被突如其来的忧虑扯回。
在她刚刚得知被选为王妃的日子里,曾是那样地喜悦与羞涩。闺中相熟的几位千金都藏不住艳羡——二皇子晏川,相貌堂堂,出身行伍,是皇上格外喜爱的王子。能被她选为正妃,几乎是所有官家女子渴求的。
欣喜与荣耀,在大婚之后渐渐褪色——晏川整日忙于应对往来宾客,少有闲暇。最初几天的礼节过后,他却依然整日奔波在外。
他……是不是在回避她?
温热的茶送到晏川面前,氤氲的水汽让他更加焦躁。竭力压制着无明的燥火,他勉强作出温和的语气,推开茶盏:“旖寒,你先去休息吧,我等下要见井元帅。”
旖寒勉强笑了,苍白地脸上神情格外凄冷:“臣妾……臣妾知错……”她雾色的脸颊上,血纹隐现,透明得如琉璃一般易碎。
他一眼瞥见她的泪眼,唇角一沉,猛然站起来:“我让你退下,没有听见吗!”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威慑震撼的力度,宛如惊雷炸响。
旖寒惊惶,不知所措地跪下,却吐不出一句辩解,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晏川看到她战栗不止的瘦弱腰身,满腹的怒火却发泄不出,恼怒地挥了挥手:“马上退下!”
她慌忙想要退下,瘫软的双腿却无力站起,无助地伏在地上抽噎着。房间里一时空寂了,低微的唏嘘声变得格外刺耳,一下下荡在他心里。
无奈之下,他转过身,猛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向门口时,看到井浣雨静静等在外面。
“为什么不通报?”
井浣雨听出他的不快,谢罪的言辞短促有力:“属下等候二殿下传召!”
他微微缓和了一下,吐了口气,示意她进来。旖寒暗自垂泪退下了,她望着那个纤瘦的背影,想说什么,却终究咽了下去。
这里曾经是她多年的住处,几天后重回,已经物是人非。
按照宫中的礼节,她始终单膝跪在晏川面前,等代替他开口。身上的冷意还在肆意地蔓延,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流失体外,每一寸肌理都如坠冰窖。
——“起来吧。”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阵,忽然缓和了口气。种种繁复的情绪深深掩藏在眸子里,漆黑的瞳孔微光明灭。到底该如何待她?之前的多少年,他们兄妹相称,亲密无间。可此时,身披铁甲的女子,那样不卑不亢地跪在他面前,神色漠然。
“谢二殿下!”她站起来的一瞬,眼前陡然一黑,还来不及稳住脚步,就跌坐在地上。
——“小雨?”方才诸多思虑顿时被抛诸脑后,他一个箭步上前,慌忙扶起她。坚硬冰冷的铁甲,硌在他手心里,犹如利器。
一刹那,他们都怔住了。那个情景,似曾相识。
第一次共同出征,也是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飞奔到她身边,在箭雨之中掩护她撤离。那时,她脸上还有稚拙的神色,宛如入世未深的幼童,单纯无瑕。
后来,她开始独自带兵。出征前的壮行酒,在全军上下的注视中,他只有轻拍她的肩头,千言万语,俱在一碗苦涩的烈酒之中。
她羽翼已丰,会离开他吗?
晏川怔怔地凝视着她微蹙的眉眼,粗糙的手僵僵地收了回来。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来人!”他对宫女烦躁地挥了挥手,“带元帅下去休息,好好伺候着!”
沉沉地吐了口气,窗棂外的天空云雾翻涌,辽远压郁。
井浣雨在那场漫长的梦境里,不断看见晏川的一颦一笑。他变幻不断的脸,从最初的无畏少年,到后来的俊朗武将。
她早已经醒来了,却不愿睁眼面见这个混杂的宫廷,只想让这片刻的清净,无限地漫长下去。
心境清明时,她感觉到一个轻如羽绒的人,轻轻坐在她身边,幽幽地吐了口气。那阵轻渺的宫香提醒了她,睁眼时,她看到正是旖寒。
“旖寒姐姐……”她连忙坐起来,注意到她眼睛里还有隐约的血色,吞了口口水,“二殿下他……”
旖寒强作欢颜地笑了:“小雨,你好好休息吧。是我的错,晏川他教训的是。”
“不是!”她赶忙解释,一把拉住旖寒,“晏川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带兵已久,雷厉风行,所以……”她看到旖寒清丽消瘦的脸颊,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点怜悯来。平常官家的千金,怎么可能习惯军旅出身的武将?
晏川还太年轻,尚不会做一个夫君。
“旖寒姐姐,进来朝中多事,晏川日理万机。过了这一段机会好的。”
她惨淡地笑着,纤细的手腕在颤抖:“大婚以来,他、他从未留宿岁堂宫……”
井浣雨大惊失色,心里乱嚷嚷地充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晏川虽然军务繁杂,也不至于如此冷落新婚妻子。但他为什么会……
“小雨,和他在一起的人应该是你……”她羸弱单薄的声音,仿佛风中战栗的窗纸,随时可以支离破碎,“他心里的人,一直是你!”
她心口一撞,所有想法都在这句话之后变成空白。晏川……晏川他真的……她的兄弟、上司、师长、至交,竟然、竟然始终记挂着她?“旖寒姐姐你真的误会了!军营中……太苦了,他也许都不会爱上谁了!”
一句话,勾起了她对大漠金甲的所有回忆。真的……太苦了!许多时候,她都在崩溃的边缘,更不敢想象晏川是如何雷打不动地驻守在这里的!
多少个漫长寒冷的暗夜,更鼓孤寂,金柝空幽。只有斗转星移,空照连天朔漠。无论白天的征战多么劳苦艰险,她也难以入睡,在狭小的帐篷里辗转反侧,听着荒漠的朔风呼啸而过。
她也曾经和将士酩酊大醉,让涩口腥辣的烈酒抹擦掉所有的伤痛。醉后,心里却越发清明了,清晰地看到战场上那些血肉横飞,筋骨断裂。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古训,飘荡在耳边格外讥讽。
在塞外的时候,她唯一的盼望就是见到晏川。他的到来总能唤回她逝去的力量,让她坚持到最后一刻。
几次擦肩而过,只看到他留给她的药物补品,简短的书信字体苍劲,短促有力。
她一直以为,在边塞征战多年,晏川的心已经坚硬如铁,忘记了如何爱一个人。
“对了小雨!”旖寒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擦了擦眼泪,“太子殿下吩咐,如果你回宫,请去东宫见他!”
晏川已经去兵部了,趁着他不在,井浣雨独自去了东宫。
太子生性敦厚文雅,宫中藏着不少墨宝书卷。厅堂正中,是一副笔意萧疏的水墨,上面有几枝花叶。
她出身行伍,也识得那是棠棣之花。幼时,晏川曾教她读过,“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书写手足之情的篇章,她幼时读来不求甚解。宫中人情疏淡,她又是孤家寡人,怎么会懂得何为兄弟?
一个人从内室中走出来,脚步声沉稳,但一听便知未曾习武。她连忙跪下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元帅快请起!”晏司笑呵呵地扶起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雨,这一趟下来,你瘦了不少啊!”
她无所适从地笑笑,不知如何作答。晏川并不喜欢太子,在旁人面前的礼数还算勉强维持着,在她面前不满则表露无疑。所以在宫中,她都尽量回避太子,生怕晏川误会。
其实,太子是个很好的人呢!
耳畔不由回荡起初入宫时,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父王,晏川说的在理。井家几代忠良,现在只留下这一个孤女。晏川与浣骁是莫逆之交,就让她留在岁堂宫中吧!”
在宫里的这些年,太子对她也是宽厚慈爱,时时让人送来糕点玩物,逢年过节还要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那时,宫中有些同龄的贵族女孩子排挤欺负她,晏川便刻意带她出宫,避开那些家长里短的矛盾。太子却对她们循循善诱,直到众人接受她。
宫女太监们谈论起来,也说太子为人大度,礼待下人。
晏川说,他迂腐软弱,根本担不起一个王朝。但是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也是万民之福吧?
“小雨,你的伤不要紧了吧?听说你沾染了军中的疫病,现在好些了吗?”
“谢太子赏赐,已经不碍事了!”她再次下跪,词句短促果断
晏司看她一再行礼,倒有些愕然:“小雨,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多礼了。”这个女孩子,从当初整日泪水涟涟的小姑娘,成长到今天手握千万军马的女将,真是不容易啊!
“小雨,今天叫你来,还真是一件家事!”晏司微笑着让她坐下,“父王的意思,晏川已经大婚,接下来就是你了。朝中的青年才俊,可有你中意的?”
她惊愕得抬起头,慌忙站了起来:“太子殿下……”
他以为井浣雨没听懂,笑着解释:“你是行伍出身,也不必拘泥平常女子的繁文缛节。父王说了,等你找到了如意郎君,一定要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
她心里有很多乱纷纷的念头,慌忙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太子殿下,塞北初平,南蛮未定,下官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晏司呵呵一笑,“外敌内患哪里是一两天就可以解决的?难不成你一辈子不嫁人?”他看到井浣雨满脸的惊惶与错愕,以为她是因为羞赧,拍了拍她的肩头,“这样吧,等你想好了告诉我!这宫里就是你的娘家,知道不?”
她忐忑不安地走出东宫,脸颊上还是一阵阵火烧火燎的。
嫁人?她已经多少年没有想过这件事了?幼时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深宅大院中荡在秋千架上,与闺中密友也曾偷偷幻想过凤冠霞帔的那一天。那时,她以为自己会嫁一个文采飞扬的儒雅男子,此生相夫教子。
住到岁堂宫中以后,她心中最伟岸英武的男子就是晏川。军马阵前,他俊朗的轮廓被绚金的烈日勾勒出来,宛如一尊华美的雕塑。
只是……他已为人夫君。
回到岁堂宫,晏川静静地持着茶盏,目光深如古井。
“二殿下……”
他淡淡看了她一阵,漆黑的瞳子里全然没有质疑与犹豫。那样坦然信任的目光,恰似少年,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小雨,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无意瞒你。”
她远远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中间那几尺的空地,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城墙,把两个人阻隔开来。
究竟要不要问那些已经知晓答案的疑问?如果一直瞒下去,两个心照不宣的人刻意维持着过去的坦诚信赖,他们……还能回去吗?
如果开口相问,他据实回答,她又要怎样回应?
晏川呷了口茶,波澜不兴的眸子对上了她刻意回避的目光,声音沉稳:“不错,久战不下,兵疲马敝,如果不鱼死网破地挣扎一次,恐怕全军覆没。我这么做,是无奈之举。”
她狠狠咬了咬下唇,竭力控制心中奔涌的种种情感。愤怒?惊恐?悲痛?她到底该怎样面对他?那层遮掩的薄纸破裂以后,赤裸相见的结果反而更让人困惑不安。
“可是……可是如果我也染病……”
晏川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在塞外的饮食用水,都是我特意派人照顾的,确保你全身而退。”
周遭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沉寂下去,一声雷鸣之后,她仿佛坠入一片寂静寒冷的冰窖。
将军当然不会自行到河边取水,她的饮食向来是由士兵安排的。其中有什么不言之秘她确实不知!
晏川……你真的太毒了!她忽然想起徐威的话,“一将功成万骨枯”,晏川到底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瞒着她?
“小雨……”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轻轻兜起她的下颚,凝视着她涣散空旷的眼睛,“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这一次我不忍痛下毒,必将有更多的中原士兵枉作牺牲!我不愿看到黎民妻离子别,才出此下策!”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捋过她的头发。井浣雨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种种层叠混杂的情感,难以辨析。
“小雨,生在宫中,你我都身不由己。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会娶你!”
她浑身一颤,还来不及倒下,已经被他一把揽住。晏川浓黑的眼睛,星火灼灼,那样不容置疑地注视着她。
“如果可以,我娶你!”
她用力挣脱晏川,猝不及防地冷笑,打消了心中所有的幻想:“你已经娶了萧旖寒了!不要骗我,没有这种如果的!”
晏川默然不语,却不肯松手,依然紧紧抱着他。他有力的手臂,一点一点融化掉她心中壁垒似的坚冰。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该死……我就是喜欢你……”
她疯狂捶打着晏川的胸膛。他用力抱着她,目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如沧溟。
刑部大牢里,她把铁链扔到一旁,平静地看着关绍越。
“一会儿我会带你们出去。以后好好待小裳。”
他疑惑,不敢相信井浣雨:“你不怕我们再行刺晏川?”
她轻轻一笑,微扬的嘴角中傲岸不言自明:“千军万马我也见过了,汲雪堂算什么?如果真有人想谋权篡位,杀掉区区一个二殿下管什么用?”
关绍越打量着她桀骜的神情,忽然明白了这个女子为何可以统帅三军。
“多谢井元帅,他日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