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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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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地牢里,她的背心一阵阵发凉。潮湿的墙壁上水滴汇流,接二连三地淌入不为人知的深渊。不见天日的龌龊动物贴着墙根一闪而过,间或发出直刺心扉的啮咬声。
她撑住墙壁,竭力捋清混乱的思路,越靠近那个真相,却越不敢前行。
不错,塞北一战,燎原王朝赢得太过诡异,甚至胜之不武!
鏖战两年,敌我双方僵持不下,均已弹尽粮绝,兵马疲敝。那时,她几近崩溃,甚至几次在战场上放弃抵抗,欲求一死。
后来,军中瘟疫横行,尸横遍野。
再后来呢?
……她不敢再想,记忆前方仿佛是一个万丈深渊,让她明知真相也不能再走一步。
“元帅!”
背后忽然有人叫她,她吓了一跳,额角上顿时渗出一层细汗。回头一看,却并不是大牢中的狱卒,竟然是岁堂宫的守卫徐威。
“元帅,二殿下吩咐,您重伤在身,属下务必立刻送您回府!”
看似关心的话语,恰恰印证了她不敢相信的事实。喉头耸动,她轻轻咳了一声,心跳猛烈:“徐大哥,我只是来审问那天抓到的刺客,一会儿会回府的。”
徐威丝毫没有要走得意思,再一次拱手行礼:“元帅,请不要为难属下!”
井浣雨笑得清苦,血色褪尽的嘴唇抿了抿:“徐大哥,你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的为人。”
他顿了顿,目光缓和了许多,分庭抗礼的强势渐渐转为兄长的慈爱:“小……小雨,有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能少知道一件就少知道一件吧!”跟随二皇子多年,他也是在岁堂宫中看着小雨长大的。无论她升到多高的官位,在他眼中,也始终是那个怯懦的小女孩。
二皇子确实是英豪俊杰,聪颖果断,用兵如神。然……身在朝野,他能坐到今天仅次于太子的位置上,哪里是仅靠天资就能做到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晏川脚下踩着多少人的尸体,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那些曾追随过晏川的属下,大多销声匿迹了,只有他还一直留在他身边——只因为他懂得难得糊涂。
“小雨,赶快走吧。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千万、千万不要逼二殿下……离开你!”
井浣雨低下头,静静地沉默了一阵。他以为她转念了,微微松了口气——微光一闪,她出手时快如惊鸿,一掌打在徐大哥胸口。
那一掌很轻,只逼得徐威退了两步,他方是一惊,檀中绞痛,已经不能动了。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徐威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目光里焦急如焚,瞳子颤动。
“徐大哥,我知道晏川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的是,我会亲自跟他说的!”
大婚那天抓到的另一个刺客,被另行关押在了要犯大牢里。她在远远地地方打量他,大致勾画出了他的身份。
那天惊鸿闪电的一交手,她已经知道他武功非凡,若不是自己出暗器先发制人,不一定能击败他——井浣雨长于军营,精于兵法马术,招式内力不见得多么出色。因此晏川找来江湖中人教她暗器,却从不许她轻易使用。
那个女孩子被关押几天后,已经意志尽失。但面前这个人,神色冷漠,呼吸沉稳,事不关己似的闭目养神,唇线紧紧合在一起。
忽然,他睁开眼睛,不屑地冷笑一声:“井元帅,既然来了就劳烦您移驾过来吧!恕在下无法上前拜见了!”
井浣雨暗自敬佩——她的轻功虽不够精妙,也不是寻常之辈。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听出是当日与自己交手的人,绝非等闲。
“关少侠见谅。”她走上前去,与那个人眼光一碰,两人都是一怔。刹那间,有种惺惺相惜的微妙。但紧接着,那个人鄙夷地笑了,凌厉的目光宛如刀刃:“哼,井元帅?就是靠暗器打赢的蛮族吗?”
她不在意,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身为女子在军中征战,本就要面对更多的嘲讽与轻视。征战多年,她早已练就了静如古井的心智。对方越是刻意激怒她,她反而越是冷静淡定。
“关少侠不必劳心了。你暗杀二皇子,比我暗器对敌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刚才我去见过小裳了——她是你师妹?”
注意到青年脸上闪过的关切与焦虑,她微微颔首:“你放心,她很好,没有人敢对她动刑。”
他暗自沉吟了一阵,井浣雨不急,静静等着他。良久,他清了清嗓子,胸腔深处在微微颤抖:“小裳……她哥哥是汲雪堂的人……”
她点头,一些疑问已经得到解答——果然,他是汲雪堂的人,怪不得武功卓越,心智冷静。
汲雪堂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神秘组织,多次暗杀奸邪佞臣。但朝廷从未亲手抓捕到组织中的成员,每次都让他们无声无息地逃脱。关绍越,这恐怕是朝廷见到的第一个汲雪堂成员吧?
“原来是汲雪堂的英雄,多有得罪了!”她后退一步,正色拱手。
汲雪堂的轶事,她在边塞也听说了不少。她向来看不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贪腐之臣,听闻有绝世高人逞凶除恶,她也忍不住拍手称快。
只是汲雪堂向来只杀奸邪,为什么要对晏川下手?而行刺她的杀手,又作何解释?她只是武将,不理朝政,不该……结下什么仇怨啊!
心下生疑,她羽睫一低:“二殿下与我,和汲雪堂有什么过节?如果背后没有东家,你们何必冒死刺杀他?”
关绍越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诞的事,哈哈大笑了几声,绑在柱子上的锁骨猛烈地颤动着:“是不是晏川仇家太多,想找出究竟是哪个在背后捅他刀子?哈哈……这就叫做贼心虚!”
她淡然一笑,仍旧是不在意的神情,虚空中架起的信念却在一点一点垮塌——她在岁堂宫中长大,晏川的脾气秉性她再熟悉不过了!旁人眼里他只是个倜傥英武的皇子,她却清楚,晏川心思缜密,城府深邃。
这几年她一直在外作战,和晏川散多聚少,他在京师究竟做了什么她着实不知。
“二殿下手握重兵,又常年出征在外,有几个仇家也不足为奇。”
苍白无力的辩解,他轻轻哼了一声,脸转向了旁边,不再回应。井浣雨打量着他侧脸坚毅的轮廓,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少年时的晏川吧?
她胸口一疼。烂漫绚丽的年华,弹指之间已经咫尺天涯,几多巨变。
时光荏苒,她一如旧日坦诚相见,但他,究竟有多少事情瞒在心里?
“元帅是否记得单承?”
她回忆片刻,点了点头。那曾是她手下的一员猛将,武功卓越,身手敏捷。她猜到他是江湖中人,却没刻意问过——同是精忠报国,何必深究出处?
瘟疫中,他身染沉疴,不久便埋身黄沙。
“他……就是小裳的哥哥?”
关绍越默然示意她猜对了:“我们是一同在汲雪堂里长大的。”
她微笑了,眉底眼梢有熨帖的温柔:“我哥哥和晏川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我哥走了以后……一直是晏川在照顾我。”
多么相似的经历……江湖或深宫,亦复如是。
他的目光忽然锋利起来,冷冷扫到她脸上,粗重的嗓音几乎撕破他的喉腔:“可是……可是他是被晏川杀死的!晏川真是心狠手辣……竟然想出下毒的招数!元帅执行晏川的军令,难道不是帮凶吗?”
井浣雨按着额头,急于辩解:“天灾人祸,怎么能是他的错!军中将士死伤过半……难道他愿意这样吗!”
五花大绑的青年身上有一种悲壮刚烈的气度,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力度非凡:“请元帅想一想,燎原王朝的军队究竟是如何战胜蛮族的!军中的水源……是不是命门所在?”
话音未落,她背后顿时湿凉一片,涔涔的冷汗顺着发迹流下来。
水源……这是她戎马以来最意外的一次。往常,敌我双方各用水源,必须提防对方荼毒下药。但塞北一战,因为战地干旱,蛮族与中原用的是同一条河渠的水。
军中上下还曾因此而窃喜,免去了一道防范。起初,她也略微宽心,越到后来,却越发不安——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参军多年练就的直觉。
“北地干燥,终年罡风猛烈,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瘟疫横行?——就是因为水源中被人下毒,欲跟蛮族鱼死网破!”
她一阵眩晕,干涩的喉咙猛然吞咽了一下,右手伤口的剧痛雷电一般遍布了全身。
——“不可能!晏川不会冒这么大的险!万一……万一两败俱伤……”
她竭尽全力为晏川开脱,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与自己辩驳。
燎原王朝的军队远在塞外作战,许多将士水土不服,当然不如大漠那些马背上长大的士兵。但是中原人丁兴旺,增兵不断,数目就是最大的优势!使用这种鱼死网破的狠毒法子,耗到最后一定是可以奏效的!
而最后,就是因为瘟疫蔓延,蛮族士兵多数病死,他们迫不得已撤并,燎原王朝才得以收复失地,凯旋班师!
“但是、但是我也在营中,如果我染病……”
她已经无力再为晏川辩解了。吴太医欲言又止的神色浮现在她眼前——正是!他为何单单问她有没有触碰过那里的水源?原来……他知道实情!
血色的事实有如腐蚀药物,一点一点吞噬掉她坚持的信念。
“单承染病以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送出信儿来把实情告知了汲雪堂——他是老江湖了,什么是瘟疫什么是毒药还是分得清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面色漠然,心中已经万念俱灰,喉咙里宛如焦炭灼烧。
“晏川……也是为了舍车保帅!如果蛮族越过长城入侵京师,中原必将赤地千里!”
关绍越看到面前的戎装女子目光涣散,知道她已经动摇,苦苦一笑,生出一丝悲凉。
她……和小裳是一样的,垂髫之年失去家人,独自流落在外。因为坐在一人之下的地位上,她的生活比小裳更加艰险。
“燎原王朝初入治世,禁不起开疆拓土的征战。二殿下……实在不是合适的君王!而元帅忠于晏川,一旦他起兵,您是否会一路追随?”
她涣散的目光陡然凝聚,刀刃般锋利地封住了关绍越的嘴:“住口!汲雪堂向来不问朝政,如果无人指使的话……你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
关绍越丝毫没有慌乱,目光无惧地与她对视:“晏川肆奸植党,觊觎皇位,难道元帅看不出来吗?只有打赢塞北一战,他才能尽收兵权!汲雪堂不会受任何人指使!但是……太子晏司宽厚仁和,正是燮国所要的明君!”
井浣雨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全身的气力都凝聚到了两指之间。这个人……不能轻易留他!
一旦晏川意欲谋反的事情走漏,无论是真是假,他都难逃一死!
箭在弦上,她几乎就要出手取他性命!
关绍越看出她杀心已动,瞳子一抽:“元帅……还想替他隐瞒么?”
她心里一凉,所有的劲力都松懈下来,仿佛虚脱一般若软无力——原来她心心念念,想的还是晏川。他……还会隐瞒了多少?
“二皇子暴虐好战,急于开疆拓土,元帅今天可以杀我,只怕他日……朝纲不振,空悯万民!”
从刑部大牢回到元帅府,短短一段路程仿佛有千万里那么长久。
从父兄辞世那一年起,她全部的生活都是晏川与军营。是他教她兵法战术,行军操练。她向来暗自以为,晏川才是皇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太子晏司虽然敦厚仁慈,但论才干,终究稍逊一筹。
——“燮国休养生息过后,已是太平盛世。一个墨守成规的君王,无为而治,恰是最好的选择!”
不错,晏川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拓展北国的疆土。无论他是否有篡位的举动,仅因为这样,他就应该死吗?
她的四肢沉重如铅,滚烫的皮肤下,寒流游走。丫鬟端来得茶水的微烫的,她紧紧握在手中,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
按在自己的脉搏上,她感觉到心脉惊惶不安地挑动,狠狠咒骂了一声。外伤之后连连动武,又在阴冷的大牢里呆了一整天,现在果然开始发烧了!
在塞外战事连绵,日夜兼程,从来没有病过。偏偏回了京师,接二连三地闹毛病。
“小姐,这是太子殿下刚刚派人送来的。”
丫鬟提醒,她才看到桌上放的盒子,里面都是清热解毒的药物。太子……到底想做什么?
“小姐,太子派过来的人特意解释了,宫中忌讳多,直接送过来免去了其中的繁文缛节。”丫鬟一样样把药拿出来,小声赞叹着,“小姐,这个太子真是不错呢!他怕二殿下不高兴,每次都是悄悄让人送东西过来。”
她呷了口茶,干涩滚烫的喉咙略微放松些。太子晏司……她在宫中住了那么多年,对他的印象却格外的浅淡。印象里,那个长晏川几岁的青年,眉目疏朗,永远是宽和地微笑,寡言少语。
她在心里评判起来,一直是替晏川不服的。太子的文韬武略都远不如他,只是太子是嫡出长子,谁也不能改变齿序排位。
晏川……真的有篡位的野心吗?
她忽然发现,尽管她与这个男子相识多年,生死与共,却是那样不了解他。天各一方的几年,只有寥寥几次夜雨对床,都在谈论战事边防。他究竟在想什么……她根本不曾知道!
轻轻叹了口气,却吐不出胸中积蓄的沉郁。
幼时无话不说的玩伴,今天已经隔膜如此了吗?她向来视他如兄长、密友、至交,可他视她做什么?
犹如寒冷难耐,她抱紧了肩膀,不敢推敲答案。
“小姐,宫里来人了!”丫鬟匆忙过来提醒她。她勉强整了一下衣衫,强忍着眩晕与反胃走出厅堂。
二皇子宫中的传令官肃然站在院中,面无表情。她苦笑了,缓缓下跪,每个关节都在酸涩地疼痛。
岁堂宫中,无人不识井小姐,派人来传令时都对她礼让三分,从不敢让她下跪行礼。这一次,怕是不一样了。
徐大哥的事,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肝胆相照了十几年,这是她第一次公然拂逆他。
“二殿下宣井浣雨速入岁堂宫觐见,不得延误!”
传令官离开后,她连忙让丫鬟过来帮她更衣。病痛愈发严重,她的动作迟滞——该死……越是紧急,越是慌乱!去晚了怕是晏川又要误会……
“小姐,你这个样子……还能进宫吗?”丫鬟担心地帮她系好官服的绶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惊心动魄。
难道可以不去吗?晏川生性警惕多疑,以前她是他最信任的下属至交,他可以不在乎;但现在……他已经怀疑她有二心,如果此时节外生枝,只怕百口莫辩。
她咬咬牙,眼前暂时明亮了一些:“没事……我必须现在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