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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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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太医院高大的药柜前,手指不安地敲打着案头。太医院里的药香终年不散,各种药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酝酿成一种微凉的气息,附着在五脏六腑里。
幼时,她在宫中摔伤了腿,还是晏川陪她到这里来医治。那时,太医院也是这样阴森空旷,馨香诡秘——只是那时,有晏川在,她从没怕过。
流年细碎,指间寸许之地,晨钟暮鼓,漏去多少时光。
吴太医慢慢揭开她手上的绷带,眉心猝不及防地一蹙。她注意到吴太医刻意掩饰的惊惶,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攥到了一起。
这种皮肉伤从小到大她不知受了多少回,从未见晏川和太医紧张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军中瘟疫横行,他们担心她因外伤染病?
“元帅是否曾经沾染军中的水源?”
她很是奇怪,啼笑皆非:“我在那个鬼地方打了两年多,难道不用喝水吗?”
吴太医一怔,方知自己失言,脸上的不安让她愈发疑虑。
“元帅伤势严重,只怕要……割尽腐肉,刮骨医治。”
她暗暗咒骂了一句,背脊掠过一阵阴冷的凉意:“这种小伤……太医严重了吧?”
吴太医喉头一动,焦灼的神色溢于言表:“元帅万万不可大意,这伤疏忽不得啊!”
她唇角一动,叹了口气。昨晚的刺客还没来得及审问,还有大婚那天抓到了……这些事,必须要她亲力亲为才可以。“好吧,过两天我来劳烦太医。”说罢,她起身就要向门口走去。
吴太医猛地站起来拦住了她,惊慌失措的举止几乎让她忍不住开口相问。“元帅请留步!现在病入肌理,若是拖到他日深入骨髓……”
她咬了咬牙,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语气分明还是不相信的:“不过是皮外伤,再过几天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吴太医不再跟她解释,指向了她伤口四周直至手腕。她低头一看,大吃一惊。前几天自己拆开绷带检查时,只看到伤口四周有肿胀的痕迹。今天再看,竟然已经泛出隐约的青色,几道黑线蔓延到脉搏处,宛如淬毒的利箭,刺向她的命门所在。
“怎么会……”
“元帅,能在北国荒漠的横行的大疫,必定……不是平常疫病,请元帅慎重啊!”
在宫中长了那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伤她受过无数,几个太医也相熟无比,可她从没见过谁流露出过这样急切的神色。那种欲言又止的言外之音更挑动了她积蓄已久的疑虑。
终究,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吧,有劳吴太医了。”
从太医院到岁堂宫的一路上,她几乎随时都可以晕倒。
该死……究竟是中了什么见鬼的毒,伤口竟然可以烂的那么深?腐肉尽去后,连指骨够泛着黑气!早知如此,回京城以后就不该一直耽搁,早点来见吴太医兴许还不至于今天这么狼狈!
吴太医的话,不像危言耸听:“元帅恕罪。中毒已深,加上回到京师后曾经出手降敌,重伤肌理……这只手日后能不能用兵器,只能看造化了……”
手掌上火辣辣的剧痛仿佛抽紧了她全身的筋骨,背后的冷汗一阵一阵浸湿了衣衫,脊柱的肌肉几乎痉挛在一起,迫使她慢慢蜷缩下去。
宫中的景物在她眼前扭曲成支离破碎的幻影,来往宫人的请安声她也充耳不闻,无力应答。
她扶着连廊的柱子,在御花园里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坐下,半晌,眼前才略微清晰起来。
小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的忍耐抽搐了,条条坚硬的肌肉凸暴出来,异常可怖。
她极力想些别的事情,不让手上连心的痛楚侵占所有的意识。
今日,是她第一次见萧小姐。外面的人都说她温良娴雅,是大家闺秀。如果当初父兄还在,现今的她也该是这样吧?每日在绣楼书房里调琴作画,只待良人前来,凤冠霞帔将她带走。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在父兄阵亡的那一年戛然中断。
她心底蓦然浮起许些的失落——没有机会了。她是燎原王朝第一个征战沙场的女子,可以载入青史供后人凭吊敬仰。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有谁计算过?她是否还有机会远离杀戮,相夫教子?
慢慢麻木了手掌上的伤痛,她继续向着岁堂宫的方向走去。
不知萧小姐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那样,雍容典雅,端庄婉约。
晏川已经在等她了,眉宇间久候的不悦不时浮现。她连忙下跪行礼:“见过二殿下!”
在宫中,他为人谨慎,礼数周全,等她礼毕,方示意起身。“元帅不必多礼——旖寒,这就是井元帅。”
她正要向他背后的女子行礼,被他一把扶住。他手上若有若无地力道她顿时明了,只是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见过王妃。”
“元帅免礼……”那个女子诚惶诚恐,几乎有些无措地忙着还礼。一抬头,井浣雨和她打了个照面,万般凌乱的想法忽然全都冒了出来。
她……真的很美,但脸上毫无血色,多日的疲倦昭然若揭,眼里有种不可言明的怯懦,并非外人传说的仪态万千。她那么瘦弱,想个普通人家的深闺女子——若要嫁给晏川,总该是倾国倾城,端庄雍容……
她轻轻掐了一下手背,扫开那些奇怪的想法,挤出一个微笑。唉……又能怎样,她是萧尚书的千金,生来就该嫁给皇子。现在大礼已成,百年好合。
晏川支开婢女,阖上了门:“大家不必多礼了。小雨,这里也没有外人,向你嫂子问个好吧吧。”
旖寒拘谨地笑着,不安地咬着下唇,雪色的脸颊几乎变得透明。有点惧怕又期待地等她叫出口。
她一开口,喉头却忽然哑住了。“我、我……”这一声“嫂子”,卡在她喉间无论如何叫不出来。
晏川看出她的窘迫,连忙圆场:“旖寒,小雨是在岁堂宫中长大的,多年没有回来,怕是生疏了。”旖寒连忙摆手:“没关系,都是自家亲戚……”
她沮丧地按了按太阳穴,在心底把自己骂了个遍——井浣雨!你就这么没出息吗?在路上你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此生只待晏川如兄长。他觅得良人,你应该为他高兴啊!
旖寒正在给两个人斟茶,晏川看了一眼井浣雨倦怠的面容,略一沉吟,按住了她的手:“旖寒,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和元帅有点事要商量。”
他的手,仅仅多停留了那么一瞬,旖寒脸上突然飞起了羞赧的颜色,低声应了一句,悄然退开。
这一瞬,被她看在眼里,心中仿佛有不化的郁垒,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就在她九死一生缉拿刺客的时刻,他已红烛交杯,
没有了旁人,晏川的口吻变得格外随意,低声斥责道:“今天为什么晚了这么久?若是在营中就是军法处置懂不懂!”
她胸口忽然涌上一股无明业火,陡然提高了声音:“你还问我?如果不是因为塞北一战我会弄成这样吗?”
晏川怔了一阵,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去拉她的手腕:“让我看看。”
她下意识地猛然抽开了手,但晏川已经碰到了绷带,她只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晏川一惊,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她的血:“你……你去见过吴太医了?”先前他已有担忧,难道果然是……
不断抽搐的痛楚搅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翻涌,万般委屈、愤怒一时间涌上来,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晏川懊恼地扶她到一边坐下,神情急切。她的伤果然感染了军中的疫病!小雨从小练武,筋骨强健,按说不会致命,但她拖了这么久……她脸上泪水纵横,下唇几乎溢出血来。晏川注视着她,心境复杂。
“小雨,你……好好歇歇吧,这伤疏忽不得……”
她忽然站起来擦干了眼泪,脸上浮现出异常决绝的神色:“我要亲自去审大婚那天的两个刺客!”
晏川的回绝脱口而出:“不行!”他果断的拒绝让她不由生疑,冷冷打量着他。他恍然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急忙辩解:“你有伤在身,地牢里又是污秽之地。你好好在宫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井浣雨嘴角一沉,径直向门口走去。情急之下,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她——“小雨!”
她冷笑了一声,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怎么,二殿下还要军法处罚下官吗?”
片刻的静谧,他们目光相对,宛如刀刃相碰。
晏川叹了口气,认真地扳着她的肩,眸色渐渐缓和下来,注视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小雨,别任性!”
她不再说话,细不可闻的哽咽抑在喉咙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摇了摇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这个自小随他征战四方的女孩子,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流露出这样任性而脆弱的性情。那时她得知父兄阵亡,数月不肯开口说话,他教她骑马射箭,带她出入军营,无非是为了让她早日走出阴霾——井浣骁,他曾经出生入死的手足之交,在沙场上为了救他中箭身亡,他必须替他担当起一个兄长的责任!
没有想到,她竟渐渐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稍加点拨,不久便独当一面。
生在宫中,她本不该戎装出征。
——只是,他也有他的无奈。
“小雨,好好去休息休息吧,这两天一定不要碰到伤口!”
她苦笑一声,浓黑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幽怨:“我要回元帅府——你已经大婚了,难道我还要继续留在岁堂宫里吗?”
晏川一时哑然,良久,只有低沉的一声叹息。
出宫以后,她没有回元帅府,径直去往了刑部大牢。
她多年在外行军打仗,但平日听手下的将士闲谈,对京城中牢狱监禁也甚为熟悉。
给一重重牢头行了好处,她终于得以下到关押重犯的底牢,见到了那天由她亲手缉拿的刺客。
两个刺客分开关押,那个几乎让她未能出手的少女,绑在刑架上已近虚脱。惨败的脸上虚汗纵横,两排紧咬的贝齿颤动不止。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示意狱卒:“先松开她吧,我来审讯。”
狱卒不敢:“元帅,她是朝廷重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她冷哼一声,眉梢扬起许些孤傲:“她还能从我手底下跑了吗?”狱卒知道她依然不快,连连认罪,忙不迭地给那个少女松了绑。牛筋刚一松开,她就无力地委顿下去。
旁人退开,井浣雨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若说年纪,她也只比自己小两三岁吧?只是因为身形瘦小,面容苍白,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戎装女子,正是大婚那天出手缉拿的人,狠狠咬了咬牙,水光闪烁的眼里瞬间充斥了锥心刺骨般的恨意。
那样如火如刺得恨意……井浣雨宛如突然被灼伤了一般,赫然想起大婚那天的人群中,就是这样的目光,让她几乎不能出手。
到底是怎样的恨意,能让他们冒死行刺?
晏川长于深宫,多年征战在外,若说树敌无数也是实情,但大多是朝中异党、敌军首领,怎么会结仇这两个看似平常的江湖高手?
还有那天深夜行刺自己的黑衣人……
林林总总累加起来,她略微梳理了一下思路,望向了瘫倒在地的少女:“你们为什么要行刺二皇子?”
少女抿了抿嘴唇,想要冷颜相对,泪水却恣肆而下,战栗的背脊宛如风中的无依纸鸢:“他……他杀了我哥哥……”
井浣雨微怔,顿时判断出了她的身份。她俘虏过无数敌军奸细,无一不是万般大刑之后仍然紧咬牙关。这个少女必定不是经过训练的杀手,居然稍一审问就真情流露。
然,晏川怎么会杀一个民间平民?
少女垂首抽噎了一阵,本就虚弱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眩晕之下,她扶着身后的刑具连喘粗气,唏嘘之间肩胛耸动:“我哥哥被征兵,去塞北讨伐蛮族……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目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一些:“他是阵亡的士兵?”
少女垂泪不语,默然承认了。
井浣雨忽然动怒,但竭力压制着翻江倒海地怒意:“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行刺二殿下?”
见她一路默认,她几乎不能控制愤怒——“你知道这一战有多少人马革裹尸?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古往今来尸骸遍野。为国捐躯当是荣耀,你竟然为此行刺二皇子!”
动怒之下,她手上的伤又是剧痛袭来。心中汹涌的波涛和手上的痛楚绞在一起,她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你知道我是谁?告诉你,我就是带兵出征的井浣雨!有多少个弟兄死在我面前你知道吗?如果他们人人都要来寻仇,我早就被五马分尸了!……真是荒谬!”她用力按着太阳穴,极力压制那些呼之欲出的痛苦记忆。
足足打了两年的征战,每一天都是血染的。一开始只是伤病众多,到后来瘟疫横行……到了最后,她已经麻木了满眼淋漓的血色,挥刀杀敌时,心中坚硬如铁。
她身上的伤数不胜数,在疫病横行时每天担惊受怕……她受过的苦,有人知道吗?
少女没有想到冷如冰霜的女将忽然发作,着实愣了一阵。听完她一番质问,哑哑地回答:“我哥……他不是战死的……”
在井浣雨差异的目光中,她大声哭了出来:“他、他不是死在敌人手下的啊!”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喉咙都要扯破,“他是被毒死的!他是被燎原晏川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