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四月,金銮殿。
“镇国将军井浣雨,大破蛮族,军功煊赫,加封辅国元帅,御赐殿前行走。”
她单膝跪在大殿中央,静静听宣令官读完那封象征至高荣耀与权利的诏书,感觉到身后种种异样的目光——艳羡,嫉妒,敬畏,轻视……
从第一次领兵出征,在这个朝堂上接受委任,她就见惯了这些形形色色的朝臣。
——不错,大将军井岩的女儿,兄长井浣骁也是军功赫赫,她生来就该享受荣光,在旁人眼里她的名声与功劳都来得太过容易!
但是谁见过她在战场上初生入死?谁知道她在父兄离开后多少年的孤独挣扎?
想到这里,她微微扬起了头。多少的封赏都已不会再带给她快乐了,她只是要证明,井浣雨绝非浪得虚名!
晏川站在高高的王座一侧,对她撇了撇嘴,微微挑眉,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她会心地浅笑了,转瞬就恢复了正色。
井岩的女儿,自小在二皇子的岁堂宫中长大,及笄之年后屡立军功,御赐府邸,才搬离了宫中。说起她和二皇子的交情,朝中谁人不知?若不是萧尚书的女儿,她会成为王妃也说不准。
“塞北一战,全军上下牺牲甚大,最终能将鞑虏逐回漠北,也算不枉此行。井将军功不可没!唉,井岩地下有知,若见有女如此,也应当含笑了……”
她肃容,方才残留的一丝笑意尽数褪去了。不由自主地,轻轻咬了咬下唇。
“井将军快请平身!”一时的恍惚过后,皇上忽然看到了还跪在堂下的井浣雨,连忙示意她免礼。
将门虎女,忠良遗孤,自小在宫中长大,若是晏川当初愿意,此刻成为王妃的女子应该就是她。
坚硬厚重的铁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沉重。那副略显羸弱的肩膀,承载着一个旧日将门的荣耀,勉为其难。
退朝之后,府上的车夫将她送回将军府。
京师的街道繁华热闹,来往买卖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看了一阵,放下了帘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大漠行军两年,她已经习惯了四野无人的死寂,见的最多的,便是军中千篇一律漠然冷厉的脸。忽然回到京城,她对两旁喧闹的人群几乎感到惶恐不安。
府中已经事先打扫过了,从繁华的街道踏入空旷洁净的府邸,耳畔陡然的宁静再次让她一滞。
这样的情形,恍如隔世。
她再次看见,幼时家中寂静的院落。遍地干枯的落叶,被风吹起是发出干涸的声音,劈开一条萧瑟的路,通向半掩的门。她手里玩弄着一片未老的叶子,茫然地撕扯着青色的叶脉……他站在门口,身上的甲胄沾满鲜血,肩上被利刃砍出一道裂纹,宛如一条叶脉……
他开口,声音从胸腔最深的地方流出来——小雨,你哥哥他……
她恍惚,接着大哭,哭得昏天暗地,撕碎的叶子撒了一地……他狠狠地抱了她一下,硬冷的盔甲咯得她单薄的脊背生疼。
不要哭!你是将军的妹妹!没有资格哭!
画面湮没在雾气里,惟有金属生冷的触感残留在她身边。她抚摩着肩上的铁甲,心底记忆的缺口犹如银河倒挂。
就是那年,与蛮族一场死战,她的父兄俱亡于沙场。一夕之间,井府家破人亡。
名门的遗孤,本该由朝廷供养。父亲旧日的同僚友人,却因为避嫌忌讳无一人敢收留她。一时间,朝中盛传她是天煞孤星,克死父兄。
——是晏川坚持把她带到宫中。
“川儿,这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现在宫中人心惶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把她留在宫外,孤王一定会照顾她的!”
“父王,井家父子为国捐躯,我收留忠良遗孤有什么错!什么天煞孤星,燎原王朝爱民如子,福祉自得,何必听信这些鬼神之言!我与井浣骁情同手足,他的妹妹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少年的声音,略带沙哑的哽咽,刚刚倒呛后的粗重里已经有了略微的磁性。她惴惴不安地在外面等着,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争吵。雕绘着龙凤的花梁悬在她头顶,无声中昭示着权利与地位。
旁边垂首而立的婢女,忍不住窃笑,趁她不注意时窃窃私语。
众人皆知,井将军的女儿今天落得无家可回的尴尬境地。宫中的寺人宫女无聊之际,也在悄悄地议论,这个旧日的千金小姐究竟何去何从。
“唉……井家一门忠烈,孤王理当封她为公主,另赐府邸……”
“不必!就让她住在我宫里!这宫里的人没一个安好心的,就让她寸步不离地呆在我身边!”
然后传来了一个略微年长的青年的声音:“父王,晏川说的在理。井家几代忠良,现在只留下这一个孤女。晏川与浣骁是莫逆之交,就让她留在岁堂宫中吧!”
后来,他带她回了岁堂宫。
晏川入军已久,每日出入军营,有时甚至在营中过夜。即便是那样,他也坚持把她带在身边。
开始,属下们以为他只是呈一时之气,让人备了轿子载着她,想着过不了几天二皇子就会忘了这码事。谁知他不肯,坚持要自己骑马带她去军营。
郊外的风猎猎作响,她惶恐地坐在马上,被风吹得不敢睁眼。他坐在她身后,拉着缰绳的臂膀紧紧环在她肩上。
“小雨,你怕不怕?”呼啸的风声中,他在她耳边低声问。他的唇角微微翘起,有微许挑弄的味道。
她吓得瑟瑟发抖,心里却忽然升起一股不服气的倔强,尽力稳住微颤的嗓音:“不……不怕!”
他哈哈大笑了两声,猛地一夹马腹。身下的骏马昂首长啸一声,奋力向前奔去。两旁稀疏的树木飞速地向后远离,在她视线两侧连成模糊的两道灰绿的影子。
从最初的胆怯惶恐,渐渐变成稔熟于心。
晏川开始教她骑马,不出一个月,军营的人开始看到赭王与井小姐一起策马前来,爽朗的大笑在军中上下飘荡。
在那些父兄离世的日子里,是晏川一直保护她、陪伴她,帮她维持着旧日千金在整个宫廷前的骄傲。
然,她依旧会孤独,会在伶俜的暗夜里独自啜泣。
“小雨,你是不是很想你哥哥?”
少年修长的身形,站在她背后的阴影中,刚刚展开的肩膀已经隐隐有了王者的风范。
她慌忙转身,急于辩解,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来,暗夜里,幽光闪烁的瞳子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你愿意,我给你复仇的机会!”
深夜的皇宫,松柏交横,琉璃飞檐在月下跃起一个骄傲的弧度,屋脊上的神兽岿然不动,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我……我真的可以?”她不敢相信,闪烁的目光几乎没有勇气触碰他坚如磐石的双眼。她出身将门,自小见惯了父兄习武练兵。但那些东西,父亲从不许她触碰,只让师父教她书画文章。她……真的可以女承父业,征战沙场?
“浣骁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一直帮助你,直到我们平息鞑虏!”
转瞬之间,多少年的时光纷纷陨落,指缝纤细的一纹,漏掉北国万千黄沙。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皇宫的月夜,那个飞檐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面对敌军烟尘四起的队伍,她也曾经恐惧吧?——只是那身坚硬的铁衣不许她倒下去。
飘忽的思绪被家中仆人的请安声拽回,下意识地,她扶了一下背后的砖墙。
“小姐,您总算回来啦!”
她府中的下人不多,都是当初井家的家臣——御赐府邸后,晏川特意找回了这些旧臣。
反反复复出现在思绪中的名字,她一时有些慨叹,勉强笑了笑:“严叔,府里都好吧?”
“都好!你回来前二殿下还特意过来看过,叫后厨做了你喜欢吃的备着。他说这些天忙着大婚,怕是顾不过来你了。”老人慈祥地笑着。小姐是他从小看大的,若是与二殿下喜结连理的是她,该多好啊……
大婚,他又提到了那两个她一度躲避的字眼。
婚礼上有惊无险的一场意外之后,她还没有再单独见过晏川。按照皇子大婚的理解,这几天他必须宴请诸多皇亲臣子;她也忙于接受封赏,除了朝堂上匆匆的一面,还无暇过问刺客的事。
想到婚礼上那对出手不凡的刺客,她不由蹙眉——那么绝望而茫然的眼睛,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行刺万民敬仰的赭王?
门口传来敲门声,她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一瞥之下却两忙肃容:“许大人?”
门口站着一个青衫长须的中年人,清癯的脸上有淡然的微笑。背后一名随从,也是书生打扮。
——礼部侍郎许承,是朝中著名的言臣谏客,深得皇上信任,多年前便加封太傅,为太子谋臣。只是……他怎么会一身便装来自己的住处?
“许大人快请进。”她连忙躬身请他进来,示意仆人上茶。
中厅已经收拾干净了,四处窗明几净,但别无他物,有一种略显萧条的清素。许承四处环顾,拱手行礼:“恭贺元帅边关大捷,国有栋梁如此,实是万民之福啊!”
她唇角一沉,正色起身还礼,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沉重:“此次北伐将士死伤者众,浣雨不敢擅自邀功。”
许承拈须微笑,眸色里的赞赏一掠而过。
“许大人今日前来是为了……”多年以来她在外征战,与朝中文臣往来甚少。朝廷里种种勾心斗角的利益之争,她能避则避。
许承沉吟片刻,示意身后的随从将一只小小的檀木箱子放到桌上。
“这几样药品,是太子的一点心意。听说元帅北伐归来,玉体微恙,特意送来这些。”
注意到许承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掌的绷带上,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了桌子下。
随从将檀木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锦盒和几个瓷瓶。她略一扫锦盒里的人参,心下一惊。雪色的人参已经长成人形,褶皱层层叠叠。另外几个瓷瓶烧绘了葡萄缠枝,做工精美绝伦,一看瓶子便知不是凡物。
“谢太子……”她连忙单膝跪下,垂首谢恩。
“元帅快请起!”许大人扶起她,指着盒子中的东西解释,“太子就是怕元帅拘于礼数,所以让在下代他前来。朝中人多口杂,其中的不便,请元帅见谅。”
她心中还有诸多疑虑,但也不便多问,只好讷讷地谢过。
送走许大人,她让丫鬟拿来药箱,拆开手上的绷带。这些天耽搁下来,她以为纱布本该和血肉凝结到一起,不想伤处脓血汩汩,已经隐约有了腐烂的痕迹。
她心烦意乱,在军营中许多奇怪的事情突然一起涌上来——北国的沙漠天干物燥,她一路都在担心粮草水源不足,谁知真正致命的竟然是瘟疫横行。
那些异常可怖的病症……她不敢再想,把拆下来的绷带揉做一团,狠狠扔到了一边。
喊过一个丫鬟,她勉强梳理着凌乱的思路:“小桢,你帮我请吴太医过来。记住,一定不要惊动旁人。”
丫鬟刚刚离开,朗然的笑声就灌进来:“小雨,老哥终于把那些人甩开了,你还不快出来!”
——唉,今天是怎么了?
晏川已经一路进来了。他一身便装,像个平常的纨绔子弟。只有右手拇指上一枚青碧的扳指,昭显了他不同平常的身份。
大婚后第一次私下见晏川,她忍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心底那一点小小的涟漪越发扩散开来,变成一圈圈波纹。
新婚燕尔,一如她的想象,他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英朗笑意。可眉宇间有隐藏不住的疲倦。
他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井浣雨想像往常一样与他说笑,嗓子里却涩涩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丫头,你怎么了?”晏川觉出不对,眉端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几度迟疑,手上的痛处一阵一阵打断她的思路,牵绊半晌,她结结巴巴地问,“萧小姐……怎么样?”
晏川笑了,羽睫在微弯的眼睛下洇成一片阴影。他微微压低了声音,磁性的尾音若有若无地一颤:“怎么,你吃醋了?”
一阵阵剧痛不断搅乱着她的思绪,她慌忙擦了一下额角的冷汗,胡乱应答着:“哪里的事……”
他倒没发觉她的异样,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色:“那天大婚之后,我一直在对付那些拐弯抹角的亲眷,至今还没跟她好好说过句话呢!”
察觉到井浣雨不同寻常的沉寂,他转眼看他,正好见到桌上的檀木箱子。方才许大人一离开他便来了,这些东西下人还没来得及收。
“这是……”他分明已经看到箱子一角太子东宫的印记,仍直视着她发问,漆黑的眼睛里是飞禽特有的犀利。
“是太子叫人送来的。”
晏川的瞳孔一缩,一晃而过的厌恶被她捕捉进眼里。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慌忙岔开话题:“今天你过来是因为……”
他收回了眸色里稍纵即逝的轻蔑,直视着她的双眼:“这些日子我希望你住回宫中。”
什么?
她一怔,疑惑地打量着他。晏川为人谨慎,当初皇上欲封她为公主,在宫中赐别院,他力劝之下才以将军之名赐宫外府邸,无非是怕宫中的流言蜚语。今日他大婚刚过,却要她住回宫中是为了什么?
“大婚那天的事牵扯众多,现在我身边的人一个都信不过,想到最后还是得请你出山。”
想起那天混在人群中的刺客,满腹的疑问就要脱口而出,但稍一思虑,还是咽了下去。她与晏川从小一起长大,太清楚他的心性了。宫中的人都以为二皇子倜傥不羁,少有看得出他的谨小慎微。如果他没有主动告诉自己,再问也是没有用的。
来不及犹豫,她的手心又是一阵绞痛。“哥,我的伤……一直没见好……”
晏川神色一凛,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看到她手心溃烂的痕迹,顿时面带愠色地盯着她,口气焦灼急促:“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不早说!——你到底有没有沾染过军中的秽物!”
从小到大,他很少对她说重话,这样气急败坏的语气让井浣雨心底一沉,含糊其辞地敷衍:“应……应该没有……”
“真的没有?”他分明已经不信,“小雨,军中瘟疫横行,如果沾染不堪设想!你马上跟我回宫,我带你去见太医!”
她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抽回了手:“我知道……你先容我收拾一下,今晚我再过去。”
他蹙眉看着她,将信将疑。
宵禁以前,她从将军府匆匆去往皇宫。
皇城根一段低矮的女墙,在月夜里勾勒出禁宫的形状。墙根晕染出一片阴暗的影子,阴潮处寄生的细小虫蚁就着熹微的月光发出细不可闻的鸣叫,回荡在耳边宛如唏嘘。
晏川做事……真是越来越隐秘了。立大皇子为东宫后,因为他精于军务,多次亲征,皇上把掌兵之权交到了他手中。众人皆知,赭王与井将军青梅竹马,手握兵权又有带兵之将。
也许就是因为今日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行事越发谨慎,有时连她也要隐瞒三分。
——不同于幼时,两小无猜,烂漫无暇。
远远地已经看到禁宫的角楼,她耳端一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回身甩出了袖中的暗器——“漫天花雨”!
晏川教她带兵行军,那些拳脚刀剑的功夫却是找了江湖异人传授的。暗器之术,她得高人传授,但从来不敢轻易使出。
背后掌风凌厉,铺天盖地似的当头砸下。她小臂一挡,听到金针刺入皮肤的微小破裂声,心中一喜,紧接着手臂上一阵生疼。
好深厚的内力!难不成真是……
“哼,堂堂辅国元帅竟然使暗器!”
背后魅影一般的黑衣人连续几招攻来,她匆忙招架,被对方逼人的劲力推得连退几步。
无奈之下,她手臂一挥,甩出袖口中的金针,一片闪烁的粼光撒出。在对方慌忙抵挡时,一指点到了他胸口的穴位上。
月影斑驳,她微微吐了口气,冷冷地望向了倒在地上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