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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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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外慢慢走向禁宫的午门,望着一路上张灯结彩的花饰,她无感于那些披红挂绿的喜气,沉沉的一口气,却吐不尽胸口阴翳的块垒。
二皇子燎原宴川大婚,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两年前,燎原王朝北方外患盘踞,朝廷出兵征讨蛮族。那时,二殿下本来已与兵部尚书之女订婚,他却立誓,苍狼一日不去,他就一日不会成婚。
两年之间,他数次亲征边塞,犒劳将士。直到上月捷报传来,才定下今日的婚期。
街头的百姓脸上都扬着一股欣喜敬仰,携妻带小观赏两旁挂起的花灯装饰。童稚的幼儿坐在父亲肩头,还不懂得燎原宴川是何许人也,却好奇地打量着四处的花饰,兴奋地伸着手抓摸。等到了晚上,那些灯火亮起,该是更加绚丽华美吧?民心所向的二殿下,为边塞之防立下了汗马功劳,今日迎娶德才兼备的萧小姐,实在是万民之福。
她的唇角一动,仿佛是一个勉为其难的微笑。右手的掌心一阵刺痛,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右手,顿时触摸到湿透的绷带。
低头一看,手掌上紧紧缠绕的绷带已经全部染作了胭红,在灼目的阳光下分外鲜艳。
可恶!她暗自咒骂了一句,索性不去看它,径自向前走着。
这一箭射的真是准,直穿手心。蛮族的小王子,名声终究不是空来的。但当时在塞外战事紧张,始终也没有好好清理过伤口,拖到今天足足过了两个月,竟然还在出血。
周围的路人渐渐稀少,已经快要进入皇宫的禁区。她抬眼看不远处的绿瓦红墙,琉璃瓦铺就的金顶泛着耀眼的光芒,反射出万道烂金的利剑,直刺入她双目之中。
眼中一阵灼痛,她猛地低下头,几乎有些眩晕。
时隔两年,再回到这里,她竟然会惧怕吗?
一片黑影遮在她头上。转瞬之间她恢复了冷静,抬眼望向那个人。触碰到他警惕的目光,她忽然一怔。
“你是……井——!”
一触即发的警觉蓦地变作了惊诧,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因为后面的称谓生生收住。那个侍卫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行礼。
她淡淡微笑了,开口时仍然是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的口吻:“徐大哥,好久不见了。”
他惊喜得半晌说不出话,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却无法从那张淡定的脸上看出想象中的风霜。
镇国将军井浣雨,以巾帼之身驰骋疆场,十六岁便曾出征漠北。两年前领兵前往北国退敌,直到上月大胜,将蛮族逐出漠北才凯旋而归。
将门虎女,不必说那些沙场上的传奇,单是早些年她还住在宫中时,与几个皇子比试武艺,竟将流云弓拉成满月,就够整个朝野惊艳。几年之间她领兵出征,谋略果敢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与手下的官兵同甘共苦,赢得了军营上下交口称赞。
这一次班师回朝,皇上会给她多大的封赏?未及双十就已是镇国将军,会不会加封元帅?
全然未觉对面的男子心中的敬佩感叹,她依然平静地笑着,仿佛拉家常一般随意的语气:“徐大哥,兄弟们都还好吗?”
他连忙点头:“大家都好。二皇子大婚将近,皇宫内外严防死守,绝不会出事。”一瞥之间,他忽然看到井浣雨手上包裹的绷带,“怎么?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处,眼光回避开他的关切:“没事……二殿下现在在宫中?”
徐威迟疑了片刻,那个问题在心里藏了许久,终于有机会问了却不知如何开口:“小雨,二殿下……”
她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云淡风轻似的微笑反而更让他疑惑:“怎么了?二皇子大婚,我理应入禁宫守卫啊!”
那样明朗的回答,退回了他所有疑问。井浣雨借口急着入宫,一个人向皇宫深处走去。
唉,那些人尽皆知的答案,何必还要她回答呢?
再望了一眼午门的角楼,烁金的瓦片映衬着湛蓝的穹窿,华美的颜色几乎让她心悸——宛如塞外的大漠长天,金黄与澈蓝交相辉映。但是……没有灼烫的红色……
撑住额角,她停下了脚步,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足足打了两年的战争啊……最初带到漠北的两万官兵,再加上后来朝廷的增兵,一共有多少人披甲上阵?最后又回来了多少人?
人人都以为,井将军凯旋而归,尊享万般荣耀,哪里知道两年里无数个被血色充斥的不眠之夜。
猛吸了口气,她强睁开眼睛。不要再想这些过往了!今天是晏川大婚,于情于理自己都要为他高兴,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才可以!
经过繁复的关卡时,层层守卫见到她,无不毕恭毕敬,言辞谨慎——谁不知道,井浣雨出身名门,从小在宫中长大,与二皇子更是情同手足。现在她大胜蛮族,必是加官进爵。
那些敬畏,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站到岁堂宫外,她止住刚要行礼通报的宫人,喉头微微一动。
上一次见他,也是两年以前的饯行了。二皇子数次亲征漠北慰问将士,却都擦肩而过。
右手上的伤一阵绞痛,她隐约看到了他的背影——铁衣泛着生冷的光芒,那个少年男子修长的身影在斑驳的满月下宛如图画。唯一的一次并肩作战,就是十六岁那年。想不到一瞬之间,他就婚娶将近。
——“小雨!”
放肆的呼声陡然拽回了她的思绪,恍如梦境的音容笑貌忽然撞入实现,她下意识地单膝跪下去:“二殿下……”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她肩上,紧接着一把揽住她的腰,不让她跪下去:“你这个丫头,命真是大啊!”
他的手,粗糙有力,那样亲密无间地搂着她的肩膀,宛如少年——“知不知道,你要是再不回来,老哥今天就算逃婚出城也得把你接回来!”
晏川揽着她走进内室,随手关好了门。她只是僵僵地笑着,在门阖上的一刹那,眼眶忽然潮红起来。
“怎么了?这不是都回来了吗?”他有点困惑,注视着自幼相熟的密友,漆黑的眼睛里渐渐浮上了知晓真相的低沉。
井浣雨极力控制着奔涌的情绪,却止不住灼热的泪水涌出来——自从捷报发出,她在每个人面前都装出喜悦骄傲的样子。隐忧时时闪现,她不肯带兵从正门浩浩荡荡地入城,接受百姓的叩拜,人们都以为那是因为她宠辱不惊,谦卑稳重,哪里想得到其中不可告人的隐衷。
在这个唯一可以坦诚相对的人面前,所有的隐藏与假装全部决堤。她无力的扑进晏川怀里,肩头止不住抽搐。
“实在太惨烈了……那么多人死在塞外……我每天、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血……”
晏川的剑眉紧紧拧在一起,瞳子里幽邃的光芒明灭。
塞北的情形,他不是没有见过。数次亲征难道仅仅是为了鼓舞军心吗?分明是因为战事失控,他必须亲去操控大局!
阵亡与重伤都是平常之事,真正致命的,是瘟疫。
按说塞北寒冷干燥,不该遭此人祸。可自从半年前,军中突遇大疫,病死的将士过半。
想到炼狱般的军营,两人忽然都沉默了,只有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低微的抽噎声抽打人心。
那样催人作呕的腥臭……一地尸横,到处都有皮肤溃烂的士兵在呻吟。那时,她宁愿手下的将士死于沙场刀剑,也不愿他们经受这样肌理寸烂的痛苦!
“可是……可是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晏川忽然抱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声嘱咐:“没关系,都已经过来了!能保燮国子民安康,他们也可以安息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挣脱晏川,忙不迭地擦脸上的泪水。看到她手上的绷带,他一惊,握住她的手腕:“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还在出血?有没有沾染军营的秽物?”
她心里一沉,嘴上却连声示意无它:“只是小伤……没有多久,是在回来的路上弄伤的,不会染上病疫。”看到房间里刻意装饰的朱色,她忽然想起了此行的初衷,歉然退了一步:“对不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该说这些事的……”
晏川的双唇一紧,拍了拍她的头,双目触碰到她疏离的眸色:“小雨,不必这样。你在我这里可以什么都不掩饰的。”
她心里一颤,眼眶竟然再次发烫了:“但是……你毕竟是二殿下……”
晏川摇了摇头,正色望着她,轻轻整理了一下她的领口:“小雨,过些日子,父王恐怕就要加封你为元帅了。往后恐怕会有更多忌讳,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失去你。”
刹那间,她几乎就要哭出来,却突然想到了今天终归是他大婚的日子——往后,再也不会有那样亲密无间的情谊了吧?
萧尚书的女儿,贤良淑德,才貌俱佳,该是最合适的王妃。
——“对了,你急着叫我回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她隐去了后面的词句,警觉地回望了一眼门窗。
蛮族退离之后,她率兵返回。到达宣府时,她的伤势一度恶化,本可以在当地略施休息,却忽然收到了晏川的加急文书,要她速归,务必在大婚当日到达京师。
他的婚事,她从一开始就在刻意回避。自己的伤势真的恶化到不能前行了吗?还是仅仅为了躲过他迎娶旁人的日子?她恐怕连自己都难以骗过。
晏川凝重地点了点头,拖过她的左手,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她的瞳孔陡然一缩,好像是不敢相信,疑惑地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怎么、怎么可能?!”
华服皇子微微颔首,肯定的目光回绝了她的质疑。
“虽然一路上都有朝廷的侍卫,可你知道,他们是抵挡不过的。现在你还带着伤,本不该劳烦你。但是……外人我也信不过,兹事体大,还是你最合适。”
那句“外人”拨动了她心里埋藏的旧弦。面前的青年俊秀如往昔,眉眼之间英气朗然,只是比从前更加沉稳内敛。
“出宫门时,我身上不能带着兵器,万一有了麻烦也不能和他们交手,到时你多担待。”
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带着不经意的熟络与亲昵。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疼的撕心裂肺的右手藏到了身后。
皇子大婚,按照燎原王朝祖训,理当出宫门巡街,与万民同乐。兵部尚书的府邸在皇城以南,晏川必须亲至萧府迎娶旖寒小姐。
大典要到落日后才会举行,晏川先行离开更衣准备了。她独自留在岁堂宫中,手上的伤越发疼痛。
真是见鬼,当时以为只是皮肉伤,一路上都没怎么管它,想不到回了京师,反而越来越严重。
岁堂宫中的婢女就站在一旁,正是她认识的:“小嫚,二殿下的金疮药都放在哪里?”
婢女顿时笑了,带井浣雨来到后堂的书房,一路上忍不住地念叨:“以前二殿下说过,井小姐经常受伤,各种药品时刻都要备全了。后来您搬出了岁堂宫,他还要我们时时换新的呢,说是您万一什么时候回来,都要有的用。”
想起在岁堂宫中与晏川共同度过的童年,她浅浅一笑,看着小嫚熟练地从柜子里找出她要的药。
“小嫚,你先退下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了。”
在婢女退出去的一瞬,她慌忙扯开了手上缠绕的绷带。已经和血肉凝固在一起的纱布撕下时,她几乎没忍住呻吟声——该死!怎么会……已经烂的这么深了!
当初被蛮族王子一箭刺穿,索性未伤及筋骨。回到营中她草草包扎了一下,想着回到京师该就愈合了。一路上也曾经换过几次绷带,却没注意过伤口已经溃烂至此。
药箱中有一把银色的小刀,她忍痛在烧酒中浸过,对着腐烂的伤处削去。刀刃触碰的刹那,背后的衣衫就顿时一片汗湿,眼前闪耀着片片光斑。
一点皮外伤竟然这么疼……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扯过净布捂住了血涌之处,呼吸急促。
犹疑片刻,她叹了口气,换了干净的绷带,狠狠缠住了首张。紧绷的麻木暂时盖住了直入骨髓的剧痛。
算了,先把今晚熬过去再说。晏川的婚礼,说什么也不能出任何差错!
未时一过,皇城内外华灯初上,满城闪烁的金鳞在护城河里凝结成一道光辉的环带,蜿蜒绕城而去。
街道两旁站满了喜气洋洋的民众,看着缓缓走过的仪仗队伍欢呼雀跃。她站在人群中,目光犀利尖锐,暗暗按住了手心里的暗器机关。
终于,文韬武略的二皇子在侍卫的拥虿中慢慢向着尚书府行去。高大的汗血宝马微微俯首,在主人隐约之间操控天地的气度下称臣。
众人高声欢呼千岁,她耳畔却静如空虚,目光始终停在马上的人身上,跟着他向城南走着。
晏川笑意英朗,目光扫过之处的百姓无不欣喜高呼。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与她眸色相撞,她微微点头示意,神情凝重。
将近城南时,人群最为熙攘,她跟随马队的每一步都尤为艰难。站在欢呼雀跃的百姓中,异样的危险忽然袭来,她心底一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扣住了旁边一人的手。
——果然!
坚硬的短弩顶在她伤口未愈的右手心里,她的动作快如惊鸿,肘部撞向那人的胸口,几乎使了全身的力气。
对方一惊,猝不及防地回手抵挡,却已经占了下风,被她一击重重退了一步。人群拥挤,对方没有退远,井浣雨的背后一麻,心里暗骂了一声糟糕,毫不犹豫地用手心里的暗器射向了背后。
回头的一刹那,她和背后的人打了个照面,只看到两束利剑一样尖锐的目光。
戎马多年,她见过多少苍狼一样的眼睛,野心觊觎燎原王朝的土地。但是……这样仇恨的眼神,几乎欲将她焚烧殆尽。
晏川的马队仍在缓缓前行。隐约中,他好像看到了这边的不测,暗暗示意了一下隐藏在人群中的大内高手。很快,几个形如鬼魅的身影快速移动过来。
方才她的暗器已经打中了那个人的肩头,暗器上沾染的药物让他当即委顿下去。几个及时赶来的侍卫迅速将他拖出人群,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兴致高涨的围观百姓。
那个本想已箭弩射杀晏川的刺客,被井浣雨撞伤心口,已经无力再行反抗。
井浣雨的背心方才遭遇一击,眼前泛着片片光斑,喉头微微有些发甜。她咬了咬牙,望向面前那个无力喘息的刺客,竟然一惊。
那么苍白而稚嫩的脸,让她几乎不忍出手制服——一对哑哑的瞳子里,浮着氤氲的水汽,仿佛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呆滞地望着她。
片刻的迟疑,她宛如看见了一面硕大的镜子,映照出曾几何时的自己。
然,出手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到了悲凉——戎马多年,自己已经不记得那个镜子里的小女孩了。她唯一铭记的身份,是镇国将军井浣雨。
游行的马队继续前行,行事果断的大内侍卫迅速退离了人群。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她远远望着晏川远去的身影,倦怠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