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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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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程宁的话有时候自己说了就像放屁一样,不进脑子。
刘老师如是说。他是程宁的表哥,附中前些年毕业的学长,在清华念大四,学的是数学。当年语文差了点,没当上状元。
程宁说这事他们家所有长辈又骄傲又状似可惜地吹了整整三年,从他刚小学毕业吹到了高一,未来还将继续,直到他高考完,可能才会换个人吹。
他说这话时刚好是语文课,又抱着自己的竞赛书准备一头扎进去,脸上表情又臭屁又克制,像乐渔一年级考了双百的小堂弟一样,幼稚。
乐渔瞟了他一眼:“怪不得你翘课跟喝水似的,当时居然还让我特意接个电话。”
“那是第一次,我还没跟刘大商量好,当然得编个理由,他说他一听你的声音就知道是我编的了。那几天我妈天天打电话查岗,他还帮我圆了个谎。”程宁正襟危坐而解释曰。
乐渔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侧过脸问他:“我觉得我挺镇定的啊,怎么他一下就听出来了呢?”
程宁转头看她一眼,乐渔脸上写满了不解,大眼睛睁得更大,真的像迷茫的小鱼。
程宁笑了:“咱班长是男的你忘了啊?”
二人同时抬头望向第一排一头卷毛的交际花班长徐轩,他正在捋自己周末烫毁的头毛。
从后排的视角来看,乐渔和程宁突然抬头后又低下头笑成了一团。
实在是太明显的犯罪证据。
语文老师温温柔柔地出现在了二人斜后方,微笑着说:“程宁,来给大家背一下昨天布置的课文。”
程宁不会。语文老师知道的,等程宁站起来挠挠头,她又开口:
“田乐渔,你俩今天能不能坐下听课就靠你了,救救这位竞赛生吧,你来背。”
说实话,乐渔从听见语文老师叫程宁时就知道不单单是冲程宁来的,她紧急瞄了几眼课文。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一段背过,掌声雷动。这是高中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趣味,以吴飞为首的几个男生拍得响到要掀翻天花板。
语文老师笑着看他们:“程宁,不谢谢你同桌吗?”
程宁站得很直,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乐渔看见他耳朵红得要滴血。
“感谢我优秀而全能的同桌救命之恩!”程宁大声说。
吴飞吹了声口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
大家都笑起来。
乐渔感觉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她捏着卫衣袖子,手心里全是背课文时紧张出的汗。
下课铃声救了她一命,语文老师很快宣布下课,大家也都好像忘记了刚刚的热潮。
乐渔坐下来,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臂弯,以装睡掩饰自己烧起来的脸。
程宁一下课就冲出教室去食堂买零食了,接下来是一节大课间,学生们会争分夺秒给自己加加餐。
座位上就剩她和后桌的女孩。
乐渔趴了一会,抑制住自己过快的心跳,心里一种羞耻的情绪开始蔓延。
她突然有点埋怨吴飞的莽撞和大家的起哄,让她的心思在大部分人的坦荡下好像无处遁形。
可偏偏程宁是个傻子。
还有他怎么就记不住自己说的话呢,说好了上课不说话了,又被老师逮到了。
上个星期五他物理课上非说老师的解法有问题,念念叨叨的,乐渔让他别说了,就被物理老师看到了。这位老师眼里容不下沙子,他俩罚站了一节课。那天下课乐渔就跟程宁吵了一架,第二天程宁又跟没事人一样笑着要乐渔的英语作业。
乐渔依旧生气,但总是拒绝不了程宁的笑脸。
田乐渔!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乐渔猛地抬起了头。
“哇,你吓死我了,我刚想看看你是不是哭了。”是后桌的女生。
这是个平日不多讲话的姑娘,名字也温柔,叫卢悠。她总是秀气含蓄地笑,只跟周边几个人交流。她手里拿着一包面巾纸。
“你没事吧,他们确实太过分了,我也最烦别人起哄。”
乐渔险些泪盈于睫,还是女生最懂女生。
“我没事,就是有点尴尬,有些困了,没有哭哦。”
“那就好。”
“我跟程宁,真的很吵吗?”乐渔抬头看她。
卢悠笑了:“其实也没有特别吵,而且主要是程宁在说话,你说得少。只是你们有时候说话的时候挨得近,又都个高,我们就有点看不见黑板。”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你俩说话太有趣了,我们总是忍不住听,不是要故意偷听的,离得太近就入耳了,确实有时候没注意听课,才决定跟你们提的。”
乐渔感觉自己刚褪下去的红脸又烧起来了。
“哪里有趣啊?”
“就是吐槽物理老师和化学老师的时候啊,你俩学他们说话也太像了!”
这两位老师是全班吐槽的对象,说话极有特色,在年级都非常出名。
“哦,原来是这样。”乐渔说着,心想,希望没听见我们说逃课的事。
“他回来了,我走啦。”卢悠又眨眨眼,微笑着回去了。
乐渔抬头看着从班门口进来的程宁。他正在和吴飞那一帮人打闹,好像是在抢一袋果冻,抢出了球场上打球的架势。
吴飞的腿没好全,不敢跳,够不着程宁高高举起的手,就进行一些言语挑衅。
太吵了,乐渔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吴飞向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然后就看见程宁照吴飞屁股来了一脚。
他们在门口闹了一阵,程宁脱身跑回来,坐在座位上喘着气。
“吴飞这憨批,太难缠了!”
乐渔看他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突然心口很堵。
不会又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意吧?
乐渔叹了口气,摸索出英语报纸和词典,装作没有看到程宁,也没有听到他说话。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点了点乐渔的肩膀。
是卢悠。
“乐渔,可以这么叫你吧?我刚刚忘记问你,小面包要不要吃?你早上说跑操错过买早餐了,饿不?”卢悠手里举着一袋小牛角包,露出羞涩又灿烂的笑容。她笑起来很可爱,露出小小的虎牙,眼睛眯起来,连袖口都散发着甜甜的麦香。
“哇!谢谢你!你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好饿啊,爱你!”这是一套班里女孩之间很流行的感谢公式,热情又可爱,对乐渔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有用的社交技巧。但这实在是她最发自内心的一次感谢。
人莫名其妙低落的时候,只需要一些善意的关心和在乎,就足够自我治愈了,就像卢悠美好的笑容和温暖的馈赠,也像上次程宁那半包粉橘色包装的纸巾。
乐渔转过身,把面包小心地放进抽桌。
程宁看着全过程的发生,挠着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乐渔依旧没有看他,程宁正打算开口,上课铃响了。
这样不痛不痒的冷战持续了一天,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乐渔都再没有回应过程宁的任何一句谈笑,他们好像又回到了“谢谢”“没关系”“抱歉”的那个时期。
七
乐渔课间不与除卢悠以外的人讲话。她本来也跟周围人都不太说话,平时聊天都是顺着程宁的话头加入谈天,这两天没有介质,当然也就到达不了话题中心。
程宁当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确实还没法理解女孩的这种心理,他每次想跟乐渔讲话,看到她冷着脸,就不太敢说了,只好跟其他人聊。
在乐渔眼里,程宁从不缺朋友,也不会缺快乐。
这实在是一种很难说出口的隐秘心事,带着这个地方烙给她的印记,让乐渔止步不前。不光是与同桌的懵懂关系,还有月考成绩。
乐渔这次月考考得很差。附中开学前组织了先修课,基本上所有省城的学生都先修了这一个学期的数理化课程。
乐渔虽然也没闲着,但小城教学质量堪忧,她听遍了全城的先修班,也没找到一个讲得好的老师。于是她借了高中课本在家自学了一个月,听了一些网课。
这当中的差距,刚开学还看不出来,等一切进入正轨,进入真正的魔鬼模式,乐渔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新手误入高端局。
平日嘻嘻哈哈的吴飞是开学竞赛选拔中的班级最高分,低调内敛的卢悠是省城中考榜眼,那个头发烫坏的憨憨班长月考不声不响考了个数学满分……当然还有程宁,他天天抱着物理看,理所应当地打了物理老师对他的学渣预测的脸。
大家好像十五六岁就已经活在了自己的人生爽文里,打怪好比割韭菜,一茬一茬丝毫不怕。
乐渔觉得自己是这个系统没排除的bug,迟早有一天要被格式化。
学业失意,情场失意,天气变冷,让她活得有如幽魂,浑浑噩噩。
这是个周一,住宿生要早起跑操。
乐渔宿舍的四个女孩可能是整个高一楼层起得最早的,但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开学第一天晚上下铺的小姑娘半夜三点偷偷哭,老旧的上下床随之震动,乐渔就瞪着一双眼睛听她哭完,又听她睡着,自己却没有了睡意,好不容易半梦半醒到五点多,就再也睡不着了。
乐渔看着手表捱到六点,打算悄悄起来去操场透透气,刚从床上下去,一转身,三颗头从蚊帐里冒出来,看着她的动作。
她以为自己吵到她们了,正要道歉,却见其余三人迅速翻身下床,开始洗漱——并同步开始背单词,听新闻,背古诗文等一系列操作。
后来乐渔听三人解释才知道刚进附中的小孩神经有多紧绷,见不了别人起得比自己早,刷牙时都要多看几眼单词本。
说回周一,舍友们依旧一大早就开始blahblah背英语,乐渔躺在床上,绝望地捂着脑袋。
已是北方秋意最浓的时候,但学校自烧的暖气却迟迟不来,床铺只有人蜷缩的一小块是一直温暖的。
她真的好想回家。想妈妈,想妈妈做的菜。
忍着鼻酸和眼泪,乐渔坐起来,机械地套着衣服。
六点十分,还早,三十五才集合。
乐渔几乎是以爬行的速度洗完的脸。她闭着眼在脸上搓着泡泡,感受着冰凉的自来水冲过皮肤的感觉。
盥洗房的窗户大开,一股一股的冷空气涌进来,像一把又一把钝刀子。
她们一会还要顶着寒气到操场跑操,只有前一晚的新闻联播录音永远不会累,也不会冷,依旧朝气蓬勃,活力满满。
乐渔突然不想去跑步了。她看着镜子里那张不戴眼镜都看得到黑眼圈的暗沉的脸,再看看自己手里怎么也挤不出来的牙膏管,想扔东西发泄,却发现没力气,手都抬不起来。
这操蛋的高中生活。
她转身回到宿舍,问舍友之一借了牙膏,狠狠地完成了洗漱这一环节,好像人完成了这件事,就跟野生动物不一样似的。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听着每个房间渐渐都响起的英语录音,看着一些宿舍亮了一夜的台灯,逃跑一样地冲出宿舍门。
一路疯跑,冲到了体育馆二楼,没几个人会去的平台上。
蹲着,给妈妈打电话。
第一遍没人接听。第二遍也没人接听。
乐渔看看手机屏上的时间,六点三十。他们应该还没起床。
以前有种非主流的说法,四十五度望天,眼泪不会流出来。乐渔想到这,又哭又笑。
她蹲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攥着手机,无声的哭。
“你怎么又没带纸啊?”
在这种时刻,乐渔心中总有一丝期望,希望程宁说着这句话出现。但生活不是电视剧,也不是小说,她也不是女主角,不能随时随地召唤一个男主出来治愈一切不快乐,不顺利的事情也不会随之消失。
程宁现在应该坐在家里,吃着妈妈做的早餐,穿着早已洗好的校服,想着物理题,或放学去哪里打球。
而不是清早,在体育馆的二楼,治愈一个狼狈得过了头的女同学。
不合常理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乐渔腿蹲麻了,就势往后一坐,带着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气概,靠在几个装舞台灯的大黑箱子上,用手背狠狠抹着眼泪。
很奇怪,在这种很崩溃的时刻,乐渔多次想到程宁,想到他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肺的样子,就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可能一整天都躲在这里崩溃,操场上在集合,找不到人班主任会着急,同学会着急,不去上课会落下课程,落课就不会写作业,不会写作业会花费更多时间去补救,会打乱一切节奏……会很麻烦。
乐渔不想麻烦,也不想狼狈。
程宁的脸又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突然很想见他,见到这个人,真切的人,而不是脑海里的印象。
乐渔想,田乐渔你个没出息的,你就是喜欢他了是不是?
好吧,我就是没出息了。
这是乐渔头一回正视这种情感。她心里那些模模糊糊的情绪,直到发展成一种叫“喜欢”的情感,才被承认,或者说才被接受。
乐渔不喜欢仰视着喜欢人,很绕口,但很好理解。
这种情感的开始一点儿都不平衡,彼此吸引才叫平衡,哪一方被仰视,哪怕悄悄的,都不好善终。
她天然就有这样的爱情观,也很天然地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让自己觉得没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