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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人间此病治无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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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南翔走后,沈平林也回了学校,恢复了两点一线的日子,在别人眼中,似乎更加冷漠无常,同系的同学已经有人开始慢慢出去工作了,倒也谁都不关心谁。孙平的人也渐渐从暗地里转到了明面上,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沈平林周围,几乎随处可见。隔一些日子也都会有医生卡着点过来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然后打针,吃药,如此循环。
戒毒当然不会那样简单,忍一忍就能熬过去,能熬过去是因为他自制力好,而他身上的亏损光靠自制力是好不起来的,贺南翔也不过能让他更有自制力而已。
就这样无滋无味的过了大半年,身体逐渐好转的同时,高考结束了,沈新月也出现在他面前。
沈平林依然记得那一日阳光明媚,不是春风正好,却也不觉骄躁。他就坐在学校里随处都可见的长椅上,沈新月坐在他旁边,两人都没说话,无声无息,就这样吹了半天的微风。
沈平林渐渐明白起来,原来沈新月的旁边也有警察,她大概都知道了。不过那一刻的沈平林也能想的通了,警察的存在应该不全是为了监视他,更多的可能是在保护他,还有沈新月。还有贺南翔。
还是沈新月先开的口,她说:“我放假了。”
沈平林“嗯”一声,问:“感觉考的怎么样?”
沈新月说:“应该还行。”
沈平林笑了笑,重复了当年沈彦拾对他说过的话:“想去哪个城市?上哪个大学?”
沈新月微微低着头,说:“就留在这里吧,我哪儿也不想去。”
沈平林静了静,说了两个字:“也好。”
小时候,沈彦拾经常不在家,沈平林常跟人说他有个妹妹,他们相依为命,现在真的相依为命了,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沈新月还是低着头,轻轻说着:“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家里面没有人,我去找你,可我找不到你,我……”她又不说了,过了好大一阵儿,她又开始说,“我只有你了,哥哥。”
好多年没听到沈新月喊他“哥哥”了,沈平林忽然就笑了,偏过头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
沈新月没有像从前那样不理他,不怄气也不生气,老实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小时候,你去哪都带着我,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爸爸还长,我一直跟着你,可是长大了,跟着跟着,我发现我跟不上了。”
沈平林难得不讨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不用跟上我,我又不会跑,我会等着你的。”
沈新月终于抬起了头,一双眼亮晶晶的,她说:“可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什么都不告诉我。”
沈平林叹一口气:“哥这些破事,有什么好说的。”
沈新月说:“可我还是知道了,哥哥,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长大了,他们都长大了。
沈新月望着他,继续说着:“你说要带我去见的那个人,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沈平林愣了愣,想起来,回答道:“是。”
沈新月又低下头去,小声说:“可我已经见过了,爸爸也见过。”
“……”沈平林没吭声。因为他知道,沈新月说的不是贺南翔,而是李长青。他不想回忆这件事,可这件事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沈彦拾死了,他怪肇事司机,怪那天天气不好,怪老天,怪意外,怪这个,怪那个,甚至还怪过李长青,其实他最应该怪的是他自己。
沈平林从前就知道,只是他不愿承认,他这样罪孽深重。沈彦拾其实是他害死的。
如果不是撞破了他与李长青的关系,沈彦拾也不会那样着急忙慌的与李长青见面,那样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可这又能怪得了李长青吗?更何况他都以命相抵了,而后来发生的事又恰恰不该他以命去抵,说到底,李长青也是他害死的。
沈新月说:“他很好,爸爸也觉得他好。”
沈平林依然没有说话。
沈新月抬起头来:“哥哥,你知道出车祸那天,我和爸爸去了哪里吗?”
沈平林摇摇头,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问过,也没有想过。
沈新月告诉他:“我们去了一个乡下,见到了李老师。”
李老师,李长青的父亲。沈平林大睁着眼睛,问道:“见他做什么?”
沈新月说:“爸爸也是那天才知道,你喜欢的人居然是李老师的儿子。爸爸其实是李老师带过的第一届学生。”
这么巧。沈平林皱起眉头,再一次不吭声了。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他本以为他能认识李长青,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贺南翔,却不想,就算没有贺南翔,他也应该认识李长青。
可李长青终究是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人世。不被父母认可,不能坦露心声,有爱无处说,有恨无处诉,甚至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连一份荣誉都没有,委委屈屈,轰轰烈烈。
又过了两日,沈平林独身一人再次去了贺南翔家的楼下,是触景伤情也好,是睹物思人也罢,总之他就是去了。他没有上楼,因为楼上已经人去楼空。不单单是贺南翔,还有李长青,他们同时从他的生命中消失,除了一点记忆,无迹可寻。
可沈平林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再一次见到李长青的母亲。李长青与贺南翔住对门,能碰上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怪就怪在李长青的父母自回了乡下后已经很久没再回这个家了。邻里邻居的看到她都挺意外,但还是很亲热的打着招呼,李母温柔的回应着。
在沈平林的印象中,她的身上有一种书卷气,温柔又斯文,而现如今,却透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沈平林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就迎了上去,李母见到他也挺意外,她手上还拿着很多东西,看样子是要出门,却不想目的地是医院。
住院的是李父,沈平林跟着李母忙前忙后,这无疑真的是一场巧合,他们不过刚回来两天,看样子还是悄悄回来的。
主治医生拿着一张X光片指给李母看,陆陆续续说了很多话,沈平林也在一旁听着,他不禁想起三年前高考刚刚结束时,也是在这家医院,贺南翔是否也是这样在一旁陪着李母,听主治医生下达诊断。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病还是那个病,距离上一次手术过后已经过去三年,他们悄无声息,他们平平凡凡,这次没有贺南翔相陪,更没有李长青探望,他们寂静落寞,他们孤孤单单。
癌症本来就是一场和生命的抗争,有些人可以抗争十几年,有的人却只能挣扎一小段时光。李父的病已经大不好了,这样残破的一具身子,能撑三年也算一场奇迹。
主治医生说:“病人现在的情况比三年前还要凶险,只能保守治疗,怕是……”
医生没有说完后面的话,李母却似乎早就对这样的结果心知肚明,她轻轻点了点头,很淡定又很落寞,到了傍晚的时候,她想起来,催着沈平林快回去,她已经忙完了,接下来的日子她一个人就可以。
沈平林却没走,他一直守在医院里,到了第三天,李家大伯来了,埋怨李父李母这样不吭不响,吵吵了一阵儿,又安静下来。
大伯也看到沈平林,拉着他来到走廊上,问他:“你最近见过长青吗?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沈平林摇摇头。
大伯再一次气愤道:“太不像话了!”他缓了一阵儿,又拉住沈平林的手,声音温和起来,“小沈,长青要是跟你联系,你就让他回来,你叔叔他……他怕是快不行了,长青应该回来看看,父子之间能有多大仇呢?再不回来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沈平林只能点点头,心里却很难过,他想告诉他们,李长青不是不想来,他三年前就来过,带着三十万,带着满满的愧疚与爱。可他已经死了,他死的光荣,死的伟大,他们不该再抱怨他,怨恨他。可他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平白的又让李长青担了个不孝的罪名。
病房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是大伯一家,有时候是三叔一家,还有小姑姑一家也在,吵吵闹闹,生气勃勃。李长青那么多亲戚,那么大一家子人,他们相亲相爱,他们都有孩子有孙子,唯有李长青的父母没有,没有儿子,更没有孙子,什么都没有。
李父这两天精神状态很好,笑着将所有人都赶走了,不允许他们探望。沈平林还是不走,这时候沈新月又打来电话,得知沈平林在医院,她又马不停蹄的赶过来,李父李母虽然只见过她一次,对她却很是喜爱,在得知沈平林是她的哥哥时更是惊讶。大概每个没有女儿的父母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贴心小棉袄。
治病本是一个很磨人的过程,沈新月却变得开朗起来,她话多了,也爱笑了。白天李母回家做饭,沈平林就和她一同陪李老师在病房聊天,吃完饭又去楼下的花园散步,就连住隔壁床的病友都羡慕,常常夸李老师这一双儿女孝顺懂事。
李老师默默不语,沈平林也发自内心的将他当做了沈彦拾。他理应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李老师身体日渐的差了起来,痛苦也逐渐增多,沈新月常常躲在背后掉眼泪,沈平林觉得她大概也想起了沈彦拾,因为那最后一程她并没有参与。他们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不过是心存愧疚。
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保守治疗也不能再坚持几天,沈平林不想看着他死,更不想他这样痛苦。
警察依然在沈平林附近徘徊,戒毒医生同样按时间过来,沈新月也慢慢学了一些药理,时常监督沈平林吃药。时隔半年,沈平林想起孙平来,他急不可待的跑到缉毒大队,义愤填膺的让他给李长青一个身份。
孙平告诉他:“我也一直都在打申请,只是还没有批准下来。”
沈平林才不管他有没有被批准:“你不是就能证明吗?他就算没有身份,也应该有个名字吧?”没有名字的警察比比皆是,孙平懂,沈平林却不想懂:“他爸爸病了,现在就躺在医院里,就快要死了!”
孙平心里一颤,却还是说:“你也知道长青的名字很敏感,文翔和梁鹏到现在依然逍遥法外……”
“我不管别人!”沈平林打断他,“我说过了,他快要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只要告诉他一个人就行。”
话说的这样直白,孙平显然可以办,只是不知道这意义何在:“人之将死,为什么还要让他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沈平林思路清晰:“没有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只要说他是去执行任务了,你们不是最擅长做保密工作?善意的谎言都不会?我当然也可以自己告诉他,只是你说起来才更有可信度,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孙平无话可说。只是走在半路上,又听见沈平林说:“‘万古’那个酒吧,你帮我卖了吧。”
孙平一愣,问他:“为什么?”
沈平林说:“不为什么,不想看到它。”
孙平却戳穿他:“你需要钱?你也知道他爸爸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
沈平林说:“我当然知道,‘万古’本来就不是我的,所以他不能做的事我来做。”他有很多话不能对人说,却可以毫无忌惮的告诉孙平,“能多一天就一天,我要用最好的药,我不要他痛苦,我要他平平静静、没有遗憾的离开!”
可即使这样,依然杯水车薪。
治病就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过程,李老师心结解开了,等待李长青任务归来的决心也有了,人也有了要活下去的欲望。
就在这时候,沈平林又在医院遇到了周浩还有王沅泽,沈平林对王沅泽的印象只停留在周浩的记忆里,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这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又和周浩描述的大不相同。
王沅泽变了,周浩也变了,他们又在一起了。经历了那大起大落,不顾生,不顾死,这次是真正的在一起了。
他们称不上是朋友,沈平林对于周浩来说,仅仅也只是一面之缘,但他还是记忆深刻。沈平林也没能想到,不过才一年,周浩的生命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这样不幸,卑微,渺小,一生也这样短。
仅仅三天,沈平林目睹了周浩的死亡。而王沅泽还活的好好的。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因为周浩的死,沈平林预料到了不久之后李老师的死,心里忽然难过,慢慢的落下一滴泪来。也正是因为这滴泪,让王沅泽开始注意他。王沅泽都没有哭,他淡定的处理着周浩的一系列后事,最后拿着他的骨灰,离开了医院。
只是等他走后,李老师的医疗账户上开始源源不断的汇入一些钱,它不会一次性很多,但又一直用不完。
只是再多的钱也救不回一个将死之人,在又过了大半年以后,大概李老师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在某一天和沈新月聊天时,突然聊起了沈彦拾读书时的事。
那一年他也是刚毕业,第一次当老师带学生,课堂上还不太放得开,讲课也不生动,但每个学生的注意力都很集中,这大概是对新老师的尊重或者好奇,所以第一节课总是表现的很乖。
可沈彦拾不是,他当然也好奇,可他好奇的却只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怎么能是老师呢?
一节课讲完了,却还有十分钟才到下课时间,李老师也有心和学生拉近关系,说可以趁着这十分钟聊聊天。学生们交头接耳的嚷了一阵儿,开始有胆子大一点的问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问他学的什么专业,他回答说师范大学毕业,学的当然就是他教授的专业。还有人问他多少岁了,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这些问题都很好回答。沈彦拾却说:“你只大我们不到七岁,这样年轻,我们可以不喊你老师吗?”
不喊老师还能喊什么呢?李老师默默说:“不想叫老师也可以……”
沈彦拾笑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不就叫叔叔吧!”
当时的李老师显然还不能接受几十个人喊他叔叔,笑了笑,很温和的说:“私下里你们可以叫我大哥,我会好好教你们的。”
李老师的专业自然有目共睹,教学质量也不比那些老教师差,同学们当然也不敢叫他大哥或者叔叔,沈彦拾却敢,甚至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喊他,有时候是叔叔,有时候是哥哥,好像从来就没把他当过老师。
沈新月当然不会想到沈彦拾还有这样一面,却不免又觉得很熟悉,她仔细想了一阵儿,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平林,默默说:“哥,我觉得你和爸爸很像。”
沈平林摸了摸下巴,好久才说:“……是吗?”
李老师又讲了一些趣事,这才对准沈平林,慢慢说:“其实去年你爸爸来找我,他说了一些话,我后来便猜到了,你和长青,你们,你们……在一起。”
沈平林开始没吭声,过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当着沈新月的面郑重点了头,第一次承认了这个身份:“他很好,您别怪他。”
李老师抬起一只手来,沈平林赶紧抓过去,两只手那样握了一会儿,他听见李老师说:“你也很好。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他一样。等他回来,你就告诉他……告诉他我是同意的,别不敢来见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他都是我的儿子。”
沈平林望着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