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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好去莫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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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是一件很难的事,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它来的时候,就像是生了一场恶病,狂风暴雨,来势汹汹,让你奋力抵抗又无能为力,可它每次走的时候,也同样悄无声息。
这其中的过程已经不言而喻了。
元宵节过后,沈平林已经恢复了大半,至少不会再挣扎着同贺南翔打架了。
贺南翔的胳膊也开始好了。
两个病号在家里待了二十来天,贺南翔还出去买过吃的,沈平林却是一次都没有出过门。懒散了这一阵儿子,沈平林变得更懒了,几乎做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
又过了两日,沈平林可能是闲不住了,趁着贺南翔要出门的空档,早早的换好了衣服。贺南翔瞧他这架势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并没有拒绝。
两人一起去逛附近的超市,沈平林两手空空的在前面走,贺南翔跟着后面,逛了大半圈也没见谁拿什么东西。又走了几步,沈平林歪着身子看贺南翔:“不买什么吗?”
贺南翔问他:“你想吃什么?”
沈平林退到他后面去,说:“不想吃什么,我就想看看你平日里是怎么买东西的。”
两人调换了位置,沈平林在后面也不肯好好走路,穿过一片零食区后,他又突然问:“我们不推个什么车吗?”
贺南翔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走一边说:“你想推就推一个吧。”
沈平林点头笑眯眯的说着:“不是我想,是你每天都变着花样的买,一只手拿的了吗。”
贺南翔又回头瞅他。
沈平林继续说:“你今天的花样呢?买什么?”
贺南翔又问了一遍:“你想吃什么?”
沈平林无所谓道:“你买什么我就吃什么。”
贺南翔没再说什么,开始认认真真的选起东西来。沈平林跑到超市入口去推车,去了好半天都没回来。贺南翔选了一些虾,然后站在一排人后面等着称重,没一会儿,他后面也排起了两个人。
贺南翔听到有人说:“他怎么样了?”
熟悉的声音,是孙平。
贺南翔一动不动,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说:“快好了。”
快,代表着事情即将结束了。
孙平又问了些问题,贺南翔一板一正的回答,没多久,身后没了人,渐渐的,又有了别的什么人。贺南翔刚称完重量,沈平林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手上还推着购物车,车里面放了两个苹果,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也不知道谁喜欢吃的零食,像是仔细选了很久的样子。
可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贺南翔垂着眼睛将手上的虾丢进去。两人又逛了一会儿,然后去收银处结了账。沈平林还像往常一样,看不出什么不妥来,只是在半路上才突然不经意的说:“好像已经开学了。”
贺南翔浅浅的“嗯”了一声。
沈平林便继续顺着这个话题问他:“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贺南翔微微低着头,慢慢说:“再过些天吧。”
沈平林笑了一下,说:“到时候我送你。”
贺南翔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这一路上再没什么话说。其实这一个月来,他们相处最多的便是沉默,可贺南翔此刻却觉得不一样了。
他们都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人,对方心里想什么,他们都知道。
沈平林看到了?贺南翔想,可看到了又怎样,哪怕沈平林没看到孙平,他应该也猜到了。
贺南翔平日里只会买些当天吃的用的,从来不会多买,也不会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堆在家里,这和他们在成都租房子的时候大相径庭,明摆着就没有常住的打算。
贺南翔时刻准备着自己会走,所以家里面从来不会留下什么,他们一起住了这将近一个月,其实什么都没有留下。
最开始的时候,沈平林是真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贺南翔没有回来,那么他所有的不堪都可以掩盖过去。后来他又开始窃喜这并不是一场梦。而现在,孙平的出现,不过是告诉他,他的梦就从来都没有醒过,他只是掉入了另一场梦里。
温柔乡,黄粱梦。
贺南翔是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的,他迟早会回去的,而他们,迟早会分开的。
沈平林早就应该想到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警察的监视下,他不应该忘了,这半年多的荒唐也好,什么也好,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不能与外人道的一种荒唐行径,这是一段痛苦的经历,有尺度,有欲望,什么都有,稍有不慎,就会行差踏错。多少人在欲望里迷失了自己,迷失了爱情,迷失了生活。沈平林还是庆幸的,他丢掉了一切,却唯独没有丢掉贺南翔。
最懂他的人,最爱他的人,永远是贺南翔。
可惜,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
穿过了这条街,沈平林不再沉默了。他先是歪过头去看贺南翔,然后又倾着身子往前探了探,最后突然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去。贺南翔抬着眼睛看他的后脑勺,沈平林却又转回了身,倒退着走路。两人面对着面,脚上的步子也没停,沈平林朝他笑了笑,贺南翔便也跟着笑了。
两人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沈平林又开始不好好走路,一会儿跳到左边去,一会儿又跳到右边去,贺南翔手里拎着东西默默的跟着,光顾着瞧人去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家楼下。
沈平林趁着这个空挡,一下跳到贺南翔的跟前,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贺南翔停下脚步看他,沈平林却东看西看的眼神到处飘,然后突然一个飞身跳到了楼梯上,朝他哈哈大笑。
贺南翔笑着跟上来,沈平林趴在栏杆上等他,等人走的近了,两人又并排一起走,转过一个楼梯后沈平林变得正经了,甚至在家门口还乖乖的靠在一旁等着贺南翔开门,贺南翔将钥匙掏出来,也不知怎的好半天才插进锁孔里,可这个时候,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沈平林一下站直了身子,再一次看到了贺南翔的妈妈。沈平林看着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经过,然后转到了贺南翔身上,最后是贺南翔手上拎的那一大袋子东西。
贺南翔明显也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平静的喊了一声“妈”,接着他又向她介绍着:“他是沈平林,您之前见过的。”
木阿姨明显没有前两次见沈平林那样热情,甚至好像都没想起他们两个此刻还站在门外,她先是沉默着,似乎仔细想了想,然后又喃喃细语的答应着:“对,对……见过的。”
沈平林对上她的视线,一下子想起沈彦拾来,这样一双眼睛,他曾经是看到过的。沈平林心里绞了一下,脑子里瞬间弹出一个念头来:她知道了。
就像当日的沈彦拾一样,是突然间知道的,所以脸上的不可置信还在,眼里的悲伤痛苦还在,什么都还在。
所以,她不会像以前那样高高兴兴的请他进门去了。
事实上,沈平林想的确实不错,木阿姨还没从这样的震惊中缓过来,今日她只是想回来转一圈,她也并不知道贺南翔回来了。她进门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因为家里还有些吃的,一看就是已经在这住了不少日子,而且有剩余的东西没收拾,说明人不是走了而是最有可能出去逛街去了。
她满心欢喜的等着贺南翔回来,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家里并不是一个人生活的痕迹,那么是贺南翔恋爱了?她这样想着,可她又看不到一个关于女人能用的东西。
直到——她在阳台上看到了楼下的贺南翔,他前面还有一个人,乍一看就像两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前面那个跳脱一点,后面那个安静一点,他们面对着面走路,倒退着走的也不怕摔倒,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最后在上楼的空隙可能是趁着没人注意,那人却突然亲了贺南翔一下。
这一下对于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看不见了,只剩贺南翔站在楼梯口。
最让她震惊的是她清楚的看到贺南翔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喜悦的。
他们在谈恋爱。
这句话闪进她的脑海里,让她手足无措。
她想,贺南翔去了成都,他本可以不回来的,可他在大过年的时候回来了,回来也就算了,他却没有联系任何人,她的儿子,哪怕和她不亲近,至少也应该告诉她。可贺南翔没有,非但没有,还和一个男同学一起住在家里这么久。
一瞬间她似乎想通了一切,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想通,她年轻的时候和贺南翔的爸爸走南闯北,大半个中国都走过了,她什么没见过。什么样的男同学关系这么好?这么亲密?甚至还做那样的事……他们还住在一起,比她这个直系亲属还亲。中国的新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她的儿子和别的人团圆了。她不可置信,但亲眼所见又让她不得不信。
这时候,她又看到沈平林伸出一只手碰了碰贺南翔的胳膊,然后一声不吭的下了楼去。
贺南翔也没有阻拦。
木阿姨看着沈平林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她是这样失态,可她还什么都没说,沈平林就已经猜到了,而且还给了她与贺南翔独处的空间。
这是怎样的心境才能将人心看的这样透彻?
可她还无暇多想,贺南翔就已经将门关上了。
年过完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沈平林百无聊赖的逛了两条街,不知不觉又走了回来。贺南翔应该还在楼上,但从下面看上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又想起沈彦拾来,当日也是这样突然撞破了他和李长青的事,沈平林当日不懂沈彦拾的感受,只想着他知道了也好,既然知道了那他也不必再瞒着了。当时两人都在情绪爆发的边缘,谁都不曾退让,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竟然成了他与沈彦拾相处的最后画面。
即使后来在医院里见到了,却又隐示着他犯下的罪恶。
沈平林站在路边上发呆,突然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按理来说,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的生活已经在开始回到正轨上了,要不了多久,过去的人和事就会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到他再记不起李长青这个人。
只要他狠一狠心。
可逝去的生命他真的忘得了吗?沈平林想,不能的,因为这里面不单单有李长青,还有沈彦拾。甚至还有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死有余辜的阮铭杰。
沈平林抬起眼睛看着路上这来来往往的人,不经意间又看到了几个便衣在这附近徘徊,但很快又淹没在了人群里。他的心突然颤了一下,沈平林想,他凭什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呢?就算是他真的想忘了,可还是会有人提醒他啊!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警察的眼里,他的存在就有代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平林在心里想着,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看待他与贺南翔的关系,公事公办、尽职尽责的同时,心里有没有那么几分反感和不甘。
又过了一会儿,木阿姨下了楼来,沈平林一看到她就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他甚至还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偏偏又避无可避。木阿姨看到他也停下了脚步,两人站在不远的地方遥遥对视,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当时的沈平林是心存愧疚,而木阿姨却是在仔细的打量着沈平林。
说起来这是她第三次见这个人了,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说实话,这是她喜欢过的孩子,可贺南翔也喜欢他,但又不是同一种喜欢。
她什么都没说,仅仅只是驻足了一小会儿,便又抬起脚步从沈平林的跟前走过。
她又想起他的儿子来,她甚至直到此刻才突然发现,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全神贯注的关注过贺南翔。
在楼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她不能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贺南翔身上。她想听她的儿子解释,哪怕是骗骗她也好,可贺南翔没有在这件事上解释一个字。
“你们分开吧……”她还挣扎着说,“你们不能在一起,也不适合在一起。”
谁料贺南翔却说:“你不了解他,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
“可他是男的啊,两个男的……怎么能在一起呢?”她说。
贺南翔垂下眼睛,没有和她争,也不和她吵,只是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好。”
再好又有什么用?她立刻着了急:“你怎么会喜欢男的呢?”她不理解,她甚至能理解她的儿子将来有一天会和他那个父亲一样,可贺南翔偏偏相反,她开始口不择言的垂死挣扎:“将来别人该怎样看你们,你们承受的了吗,一辈子有多长你知不知道?你就保证你们没有相看两厌的时候,更何况你们又不能生孩子……”
孩子……说出这两个字她就后悔了,立刻禁了声。果然,贺南翔抬起眼睛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我就是你的孩子。”
她心里一震,因为她猜到贺南翔会说这样的话。
贺南翔说:“婚姻维持不了爱情,孩子也不能维持爱情,你心里也是知道的,如果能的话,你怎么没再要孩子了?”
她无话可说。
贺南翔也不说了,或者是故意停顿在了这里,他在等她的回答,可她答不上来。就这样过了很久,她又听到贺南翔说:“相反的,没有孩子才会更加珍惜,我们只有彼此了,除了相依为命,别无选择。”
相依为命。这是个怎么样的词语,怎么就能用在他们身上?难道除了彼此,他们就没有一个亲人了吗?
一瞬间她更哑口无言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儿子早就没把她当亲人看待了。
可惜贺南翔这样的心思,他自己不说出来,沈平林永远都不会知道。
两人就像往常一样又一起度过了好几日,贺南翔不说走,沈平林也没有去催促他,他们都在心照不宣的等着,小心翼翼,不加期待但又时刻准备着。
到了晚上,沈平林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贺南翔也像往常一样靠在他旁边,等电视播到一半的时候,沈平林突然说:“明天去把票买了吧。”
过了好半天,贺南翔才说:“好。”
第二日到了售票处,最近的一趟车便是当日晚上,贺南翔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倒是沈平林像寻常一样,低声说:“就买今天的吧。”
车票很快打出来,小小的一张,贺南翔抓在手里,人更加的沉默了。
回到家也只有沈平林在慌慌张张的收拾东西。贺南翔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仿佛也是这样的一天,沈平林忙忙碌碌的收拾,倒比他还着急,那时也是这样的冬日里,窗外面吹着一阵儿风,吹的窗子沙沙作响,吹的窗帘微微掀起,而沈平林的身影却仿似忽闪忽闪的,就要离他远去。
贺南翔心里尤然生出一种恐惧来,他喊他:“沈哥。”
沈平林朝他望过来。
贺南翔说:“别忙了,坐一会儿吧。”
沈平林依言坐过来,贺南翔靠在他身上,低声说:“我不想走。”
沈平林没说话。
贺南翔继续说:“你还会来找我吗?”
沈平林依然没吭声。
贺南翔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那我回来找你好不好?”
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他们互相沉默着,道别的话不想说出口,代表承诺的话又说不出来。
时间从来不等人,几乎一眨眼间就到了傍晚。
家里面能吃的东西都被沈平林清走了,所有的物品大致都恢复了原状,就像他们刚住进来的那天一样,似乎留下了什么,但实际上除了记忆什么都没留下。
贺南翔的行李也少的可怜。
天色早就暗下来,路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是在出门的路上,等到了火车站,这样的人便越来越多。
这次沈平林没有进站,只是站在通道口的一旁看着贺南翔的背影,可他没有回头。
沈平林恍恍惚惚的想起从前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来,贺南翔也是这样大踏步的离他而去,他着急的喊他,却听到他说:“你这个骗子。”
沈平林终于忍不住,喊他:“贺南翔!”
他隔着人群喊他的名字,安检处有不少人回头望过来,但也只望了一眼便又将头转了回去。
只有贺南翔站在通道的那一头回过头看他。
沈平林也看着他,可最终还是小声说:“别再回来了。”
贺南翔动了动,两人就这样遥遥相望,他不由得想到,他的沈哥,这次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
他们本可以一直在一起,那么长的一生,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