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以南》梦昔笔谈

66、解铃还须系铃人

　　沈平林望着那绿灯闪了几下，慢慢又变回了红灯。
　　贺南翔再次在电话里喊他：“沈哥？”
　　沈平林有些恍惚，但还是答应了，他说：“嗯。”
　　贺南翔不怎么爱说话，这次却明显是在没话找话，沈平林听到他说：“我好想你。”
　　我知道。沈平林想，“我也想你。”
　　绿灯又亮了，沈平林还是一动不动，他仔细盯着那灯，看到它炸出了一朵花来，这时他听到贺南翔问：“你在外面吗？”
　　沈平林没有立刻回答，眼看着那灯又变红了，才说：“是啊。”
　　贺南翔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很轻的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好不好？”
　　沈平林想说，不用了。
　　贺南翔不会来的，太远了。
　　那边没接到回答，似乎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只是又说：“我最近都在学校里，放假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快要过年了。”
　　沈平林闷闷的“嗯”了一声，确实新年要到了，有些路上已经挂起了灯笼。
　　沈平林问他：“不去工地吗？”
　　贺南翔说：“也放假了。”
　　沈平林说：“哦。”
　　贺南翔又问了一遍：“我去找你好不好？”
　　这次依然是红灯，沈平林四处看了看，稍微挪了几步，坐在了一旁的花台上，他又换了另一只手拿手机，原来那只已经冻僵了。
　　贺南翔问了两遍。
　　沈平林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冻僵的手，说：“好。”
　　后来贺南翔又陆陆续续的说了很多话，沈平林不太记得了，那时心里只模模糊糊的想着，真正的贺南翔怎么会说这么多话，可他愿意认真去听，虽然认真听了，但又一句都没记住。
　　电话一直都没挂断，贺南翔也一直都没有出现。
　　沈平林不觉得焦躁，甚至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来聆听贺南翔的聒噪，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心情最好的时候。
　　不多时，辅路上停下一辆车来，车灯正好打在沈平林的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慢慢适应着这刺眼的光线，模模糊糊的看到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孙平，一个是杨岩。
　　孙平刚一下车便喊了一声：“沈平林！”
　　这一声喊过来，贺南翔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孙平大步迈过来，忍着气停在沈平林面前，问他：“你在这干嘛呢？”
　　沈平林抬头望着那人，突然有些迷茫。
　　他干嘛呢？——他在等贺南翔来找他。
　　可贺南翔没来，他等来的人是孙平。
　　沈平林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果不其然的看到已经黑了屏。
　　沈平林闭了闭眼睛。
　　他又被带到了那家诊所，人躺在床上，看着那早上刚见过的女医生。
　　女医生问他：“心情不好吗？”
　　沈平林想了想，说：“刚刚……他和我打了电话。”
　　医生说：“还是你的爱人？”
　　沈平林说：“嗯。”
　　医生问：“那为什么不高兴？”
　　沈平林又想了想，有些怄气似的：“他只是和我打了电话，我没看到他。从前……”从前不是这样的，可他没说下去了。
　　医生却接了下去：“从前他会来见你。”
　　沈平林静了静，轻轻“嗯”了一声。
　　医生了然于心，悄悄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发现已经没电了。
　　这时沈平林看向了窗外，天太黑，看不到那外面的花，他又很失落的将头转了回来。
　　杨岩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孙平坐不住，不停的在走来走去。
　　他们两个能碰到一起，其实完全是巧合，在科大一碰上，他们就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然后抱着相同的目的，共同找了同一个人。只是两人心里想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孙平想不明白沈平林为什么不想活了，杨岩也想不通沈平林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时女医生拉开门走出来，孙平马上停下了脚步，迫不及待的问：“他怎么了？”
　　医生摘下口罩，将视线转向了杨岩，喊他：“杨老师。”
　　杨岩也站起了身来，看着她。
　　医生说：“我早上猜的没错，他的爱人来过电话了。”
　　杨岩想起没找到沈平林之前，孙平似乎也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再也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在马路上转圈了，而是直奔了目的地，终于在看到沈平林好好的坐在花台上时，才松下了那口气。
　　医生说：“他不太高兴，因为这次他没有看到他的爱人，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所以，我觉得这个电话，是真的。”
　　杨岩没说话。
　　孙平却愣了愣，说：“这本来就是真的。”
　　医生转回视线来，看向他。
　　“……”孙平皱了皱眉头，又问了一遍：“他到底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
　　孙平烦躁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看向杨岩。
　　杨岩迎着他的视线，问他：“……是李长青吗？”
　　孙平瞪大眼睛，说：“什么？！”
　　杨岩说：“在车上同你打电话的，是他吗？”
　　孙平马上说：“不是。”说完，他又不怎么明白了，来回想了想，眉头皱的越来越深，他问，“你知道李长青？他和沈平林什么关系？”
　　杨岩看了他一眼，又坐了下去。
　　孙平不依不饶，跟着坐在他旁边。
　　杨岩说：“不是说过了吗，是爱人。”
　　孙平：“……”
　　这怎么可能！
　　先不说李长青已经死了，不可能打电话过来，而且明明……明明电话那头就是贺南翔，贺南翔才是沈平林的爱人！
　　为什么？孙平简直想不通，李长青是如何认识沈平林的，他同样不知道，在他知道的时候，李长青已经不在了。但若是他们谈过恋爱……这就说的通了，沈平林是因为李长青的死才活不下去。那么贺南翔呢？不，不对，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孙平突然站起身来，说：“我进去看看他。”说完这句话，人就已经推开了里间的门。
　　他心里怀揣着一个秘密，这是李长青给他的。
　　孙平迅速来到沈平林跟前，他看着那人，其实他已经猜到了，这是一间心理诊所，那么沈平林一定是心理出现了什么问题，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他也猜到了。
　　那么……是因为李长青吗？还是贺南翔呢？
　　从缉毒大队出来的时候很匆忙，但他也在第一时间将那两样东西带了出来，此刻就放在他的车上。然而他面对沈平林，又突然觉得局促起来。
　　该怎么说呢？
　　不过还是要说的……孙平语无伦次的开了口：“听说……听说你爱人，你，你们……”
　　沈平林抬起眼睛看着他，眼里雾蒙蒙的，分不清是种什么情绪。
　　孙平小心翼翼的问：“他是……是，贺南翔吗？”
　　沈平林眨了下眼睛，轻轻的“嗯”了一声，很平淡的说：“你不是知道吗。”
　　对，他知道。孙平想，他早就知道了。
　　可他要问的不是这个，孙平说：“他今天……”
　　话还没有说完，沈平林便打断了他：“是假的。”
　　“……什么？”孙平愣住了。
　　沈平林又是很平淡的说：“我最近总是出现些幻觉，不太能分得清真假。”
　　幻觉？孙平几乎脱口而出：“可明明是真的。”
　　沈平林睫毛颤了颤，朝他说：“孙警官，你别让警察再盯着他了。”
　　孙平：“……”
　　沈平林这是在提防着他吗？他想。
　　孙平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女医生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门来，杨岩也进来了，又将孙平推到了门外去。
　　孙平一走，沈平林明显放松了一些，医生坐在了他旁边，过了好久之后，问他：“刚刚很紧张？”
　　沈平林否认了，说：“没有。”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他是警察。”
　　医生说：“所以你才跟他说，是你的幻觉。”
　　沈平林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很认真的想这句话的含义，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就是幻觉。”
　　沈平林说：“他不会同我打电话的。”
　　医生问：“为什么？”
　　沈平林看了一眼门外，小声说：“因为他身边有警察。”
　　门外的手机开着，听筒里传来这些对话，孙平和杨岩都听到了。
　　杨岩挂掉了电话，说：“几个月以前，他父亲刚刚去世，那段时间他状态就不太好。后来又好些了，可从成都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从成都回来……孙平琢磨着这句话，不是的，他们是从云南回来的。
　　那时候的沈平林……
　　孙平陡然想起，从云南上火车的时候，沈平林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人就变得魂不守舍，一直到成都都没说话。他一直认为沈平林是因为李长青的死一时接受不了，现在却突然发现，好像不是的。
　　那个电话，那个电话……
　　孙平想，根本就没有电话！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哪里有什么电话，可沈平林就是接了，好几个警察都面面相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孙平终于懂了，那根本就是沈平林臆想出来的，那才是他的幻觉！
　　李长青的死对沈平林的打击无疑是最后的导火索，这是他亲眼看到的死亡。然后又接连面对警察的监视与不信任，他高度紧张，诚惶诚恐，于是，他不想活了。
　　孙平看向杨岩，突然悲愤起来，这究竟是谁的错呢？毒贩吗？还是他们警察呢？
　　杨岩被他盯着，眼镜下的眼睛稍微眯了眯。
　　孙平咬牙切齿的喊他：“杨教授！”
　　杨岩看着他。
　　孙平问：“‘冰俏’到底是不是你带给沈平林的？”
　　杨岩说：“这个问题你们不是早就问过了。”
　　“是啊，先前你没有承认，我也找不到证据。”孙平漠然的看着他，说，“可你们把他害成这样，现在还不打算承认吗？你们究竟有没有心！还打算害多少人！”
　　杨岩说：“……我们？害人？”
　　孙平说：“就是你们！你，还有梁鹏，梁鹏到底去哪了？”
　　杨岩转过了头去，说：“不知道。”
　　孙平才不相信他：“你还说你不知道？”
　　杨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确实不知道，大概……李长青是知道的。”
　　“李长青？……李长青，”孙平更生气了，一连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愤恨的说，“他牺牲了你不知道？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他恶狠狠的盯着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这个消息警方并没有透露，知情者甚少，实际上好多警察甚至还不知道李长青这个名字。他只存在于孙平的记忆里，要不是有沈平林这个人在，孙平都不敢确定李长青的存在了。
　　但他确确实实真实的存在过。
　　杨岩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孙平又不说了。
　　他看了一眼杨岩，突然走到了门外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不打招呼的再次推开了里面的门，动静很大，沈平林闻声张望过来。
　　孙平径自走过去，将手里的文件袋一下扔到了床上。
　　他刚刚就想拿给沈平林的。
　　沈平林看着那文件袋，没有丝毫动静。
　　孙平站在他的床前，这次不带任何感情的，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他：“不打开看看吗？”
　　沈平林没吭声。
　　孙平说：“这可是李长青留给你的。沈平林，你得清醒一点，让自己好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沈平林动了动，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指刚触到那文件袋时，又突然缩了回去。然后他看了看那女医生，只见医生朝他点了点头，便出门去了。
　　孙平稍微弯下身子，双手抵在床沿上，说：“你不敢看吗？”
　　沈平林顿了顿，又将手伸过去，打开了那文件袋。
　　是两个红色的小本子，还有一份文件。
　　沈平林看着那红色的小本，不知怎的，心里砰砰的跳着，因为上面写着三个字：结婚证。
　　他颤着手指将它们一一打开，每一本都有他的名字，而另一个，是贺南翔。
　　除了没有照片，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孙平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这是李长青给你的。”他像是在陈述一件小事，但语气又开始带上了感情，“有一天他找到我，让我想办法在这上面盖个章，这很影响纪律，我却不能拒绝他。虽然这上面没有民政局的章，但是加了公安局的钢印。所以，我们公安是认可这件事的。”
　　“……”说这些干什么呢？沈平林想。
　　孙平说：“那么你……还相信警察吗？”
　　沈平林睫毛颤了颤，没回答这个问题。
　　孙平盯着他的动静，突然想起当初李长青拿给他这东西的时候，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对这两个名字不甚在意，他也看不懂李长青想干什么。后来加了钢印，他便将此锁在了抽屉里，连同这两个名字一起锁在了记忆里。
　　在云南的审讯室里第一次听到沈平林这个名字，孙平甚至没有和结婚证上的人对上号，直到发现沈平林身上的那个定位器。他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想起，原来他早就知道沈平林这个人了，却没想到是以那样的方式见了面。
　　孙平又指了指另外一份文件，说：“这也是李长青给你的。成都的任务执行之前，他找到我，说如果他不能回来，这就是你的。”
　　这次沈平林说话了，问他：“……是什么？”
　　孙平说：“‘万古’的经营权，他转给你了。”
　　沈平林看着那份文件，翻也没去翻一下，过了好半天，才终于说：“他给我我就要接受吗？他以为他是谁，能给我做决定。”
　　说完这句话，孙平看到沈平林的眼眶有些红了。
　　杨岩也推门走了进来，他看着这个自己倾心教导过的学生，也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沈平林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人。
　　杨岩是今日才知道李长青是死了，而不是和梁鹏远走高飞。他有点意外，也有点难过。但他不觉得悲伤，因为这是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局，那不过是他复仇路上的一颗棋子而已。
　　可沈平林不是，沈平林明明身在局外，连李长青都在尽力的保全他，是杨岩将他彻底的拽到了这条路上。这是他在这路上走过这么多年以后，唯一让杨岩感到后悔的事。
　　“孙警官。”杨岩喊了一声。
　　孙平回过了头来，站直了身子，眼看着杨岩一步步走过来，然后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杨岩说：“你刚刚说的话，是对的。”
　　孙平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杨岩说，“她叫杨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