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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庄生晓梦迷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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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动作很迅速。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外面喊声一片,一惊一乍的,跑的也快。大厅里抓了很多人,还有很多抱头蹲在地上。每个包间门口都有人围着,看样子这次是卖了全力。
从前“万古”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警察对这里早就已经轻车熟路,刑侦的,缉毒的,扫黄的,就连派出所的,全部都来过。
沈平林站在光影里,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太淡定了。这帮警察不约而同的想到。
孙平也来了,他早就注意到了沈平林,实际上这些天沈平林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这二十天过去,沈平林就像掉了魂一样,整日里待在学校,也不出校门。
——直到昨天。
孙平是亲眼看着他走进这酒吧的,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靠推测。
这一晚的行动,酒吧里涉嫌的人几乎都抓了起来,只跑了几个不顶事的小混混,没两天就能找到人,所以无足轻重。
看样子,这座城市的浑水终于要搅清了。孙平想。
可他有点摸不准沈平林在干什么了,以沈平林的聪明才智,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他被警察监视着,所以他不和成都那边联系,贺南翔也没和他联系。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从云南上火车的那一刻沈平林就知道了。
若是说他这是故意设局让警察来抓人,其实也说的过去。但若不是,沈平林也参与了进去,那便是犯罪。
孙平私心里还是很偏向沈平林的,毕竟这还是个孩子,又是李长青信任的人。他也相信沈平林。
别的警察还在清点人数,这场行动进行的很快,撤退的也很快,警戒线拉起来,一个个就都上了警车。
没有人去动沈平林,这似乎是大家都公认的一件事,很快整个酒吧就没了人,只剩下孙平在里面,他还在专注的看着沈平林。
从他一进这个门开始,沈平林便不动了,他漠然的看着这一切,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等清静下来,孙平来到他面前,只见沈平林垂着一双眼,正盯着自己的衣服发呆。
孙平问他:“看什么呢?”
沈平林睫毛动了动,淡淡的说:“衣服脏了。”
孙平低头看了看他的衣角,发现连一片褶皱都没有,可他没怎么在意这个小问题,只说:“你知道阮铭杰是谁吗?”
沈平林说:“不知道。”
孙平皱了皱眉头,埋怨道:“不知道你还敢来?”他盯着沈平林的眼睛,像是不经意的一问:“那东西,你碰了吗?”
沈平林还是没什么波动,也没去问孙平指的“那东西”是什么,他说:“没有。”
孙平又盯了他一会儿,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他是相信沈平林的,刚刚的试探显然也没有什么效果,而没有效果才是对的。孙平这样想,沈平林会制毒,他有这样的技术,可他还不懂得怎么去用,只要加以引导,他就能走到正路上来,不,他本就在正路上。
沈平林是无辜的。
孙平告诉他:“阮家是我们这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你说动就能动的了吗?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他本来只是想提醒一下沈平林,让他不要再把自己置身险境。孙平培养过很多线人,可没有一个能善始善终,大多数都还没来得及回来,就已经牺牲了。
孙平已经看多了这样的死亡,他本以为李长青是最后一个,而且他确信李长青能回来,结果非但没有,他还送来了沈平林。
沈平林的出现不在他的计划里,还在云南的时候,孙平甚至想过干脆就让沈平林接替李长青的位置。可他又于心不忍了。
谁料沈平林对他的提醒一点都不领情,只喃喃的说着:“不能动啊。”他似乎在想为什么不能动,但似乎又不是这样想的,孙平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只听他说,“利用完了人,再告诉我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利用他?孙平一时气结,这么说这还真是沈平林早就计划到的事了?不过到底是谁利用谁啊!他沈平林还不是利用了警察这一点,他知道警察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才无所顾忌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跟人商量,对自己的生命也不在意。
因为他知道,警察一定会来!但若是警察今晚就是没来呢?
孙平心里明白,这件事进行的这么顺利,其实只是侥幸而已。梁鹏不知所踪,北方的铁路线一夜间斩断了,绝大多数的人已自乱阵脚,这正是天时地利的时候,只要再加一把火,事情就成了。
然而也不一定就是今晚!
孙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沈平林小小年纪简直比李长青还不守纪律,胆大妄为。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阮家的背后究竟有多少人,要把他连根拔起要多少年?你知不知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样做!谁给你的胆子?”
说完这句话,沈平林终于抬起了眼睛,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绪,他似乎也生气了,但说出来的话又没有很生气,他说的很平静,表达的却是一番事实:“能拔起一个就不错了,连上根那可太麻烦了。你想让他们损失多少,我们就得付出多少,你们……”沈平林停顿了一下,他望着孙平,继续说,“还有多少人命可以送进来?”
孙平一拍沙发,大声说:“所以你就要把你自己送进来?你的命不是命吗?你就不要命了?要不是因为李长青,你早就被警察带走了!你还能站在这跟我说话?”
沈平林动了动,人终于有了点生气,活生生的,在他死气沉沉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李长青?李长青……”他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然后突然抬高了声调,“要不是李长青信了你们的邪,为你们卖命这么多年,能有这样的下场吗?救不了人就不要救,你们还真觉得自己很伟大啊!大公无私!无私到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好好活着不行吗,做好自己不行吗,别人的事为什么要去管!”
孙平也吼道:“知道不能管你又为什么要去管!你这是干嘛呢?啊?沈平林,你告诉我,你今晚是干嘛呢!”
干嘛呢?沈平林想了想,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他没回答这个问题,笑够了人也平静下来,他说:“孙警官,我们这儿还有其他的、有头有脸的人吗?你告诉我,我下次就不会这样了。”
还有下次?孙平简直无语,觉得自己说了半天沈平林根本没懂,人家还想着下次呢!
孙平白了他一眼,索性坐在了沙发上,示意沈平林也坐,沈平林不怎么想动,还是孙平非要拉着他他才坐下的,然后孙平说:“告诉你也无妨,免得你以后又要两眼一抹黑的上路,乱了别人的计划。”
沈平林半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没什么表示。
孙平哼了一声,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好半天才继续说:“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长青,也是在这里。”
第一次见面,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可那么久的事,孙平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李长青的酒吧第一次开业,可是死了人。死的却还不是普通人,是当时风头最盛的赫家,赫家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轻易动不得,可他们家的儿子死在了这里,还出现了新的毒品。从前警察也抓过人,可没有证据,关到审讯室里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必须放人走。
那次动静却很大,因为死了人。警察因此顺藤摸瓜,总算凑够了证据。两年后赫家伏法,连带着成都那边也受损严重,云南更是直接掐断了。然而好景不长,新的势力紧跟着就起来了,也就是阮家。
孙平说:“阮家起势,与成都的文翔来往,现在看来,阮家背后站的应该就是梁鹏。我们查来查去,没想到人就在眼前。”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想了半天才继续说,“云南那边还有一个人,但不知道现在是谁接手了。毕竟在边境线上,和国外有了关系,查起来更难。”
短短的几句话,就说完了这么多年的事。其中的惊心动魄省去了,死亡也略过了,可故事还没有完。
孙平说:“下一个阮家,不会出现的很快,但总会有人出现的。”
沈平林慢慢睁开眼睛,呼吸有些不顺似的,鼻音有些重,他问:“以前赫家死的那个人叫什么?”
孙平不怎么愿意提起他,很没好气的回道:“赫文轩。”
沈平林问:“他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孙平惊讶了一下,“他女朋友可太多了,你说哪个?”
沈平林便不说话了,他大概已经将他们所有人串在了一起。
梁鹏说过,云南的线是他自己亲手断的,那么,梁鹏最开始应该就是赫家的人。那一年,赫文轩死,让李长青走投无路,赫家想招揽李长青,可他不愿意,因为他已经成了孙平的人,于是他们找到了梁鹏。梁鹏同意了。
很快,梁鹏反水了。说起来警察能那么快找到证据,还多亏了梁鹏,他暗地里配合着警察的行动,亲自在后面推波助澜,因为他知道只要赫家倒了,云南的线就会断,他自己就不再受制于人。紧接着文翔趁乱将他爹斗下台,又用两三年的时间吞并了云南,可云南那边依然有别的势力,那便是那晚要文翔命的人。赫家倒台,梁鹏让阮家起势,借他们的手与成都的文翔做生意。
警方抓了人,梁鹏与文翔各取所需。
一方倒台,三方得利。
差一点运气都不行。
可是杨岩是什么时候和梁鹏认识的呢?他们又是怎样达成了一致,这就是沈平林想不通的了。杨岩是梁鹏的制毒师,很重要的一个人,可这么重要的人,却没有一个警察能找到证据,他还在逍遥法外。
不,不能说是逍遥法外,他就活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可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
想到这,沈平林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站的有点急了人也跟着晃了一下,他扶了扶额头,忍着这点不适站稳了。
孙平也站了起来,问他:“怎么了?”
沈平林正背对着他,也没回头,只说:“酒喝多了,困了。”
孙平又哼了一声,说:“我看你的酒早就醒了,刚刚不还精神的很吗?还有力气和我吵架呢!”
沈平林没理他,径自朝前走了。
孙平:“……”
他先前还觉得沈平林有点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多,人消沉一段时间也正常。现在看来,这人非但不消沉,而且思路清晰,胆大心细。
不过,他现在要说是,这小孩儿虽然老成,却一点礼貌都没有,要走了也不打声招呼,简直为所欲为!
孙平这一晚上都被他气的不轻,但看他走路虚虚浮浮,倒真有点喝醉了的样子,心想,这难道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孙平也没多想,连忙跟上去,想着要掺他一把,问他:“要不要……”
可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推开了。
力气倒不大,孙平感觉就和摸了他一下一样,人愣在那里,没说完的话继续接了下去:“……送你?”
沈平林已经拉开了包间的门,人站在那个缝隙里,偏过头拒绝了他,说:“不用。”
孙平觉得奇奇怪怪的,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觉……什么呢?孙平一时想不通,等回过神来走出包间,看到沈平林已经到酒吧门口了,一个弯身就钻过了警戒线。
孙平眯了眯眼睛,犹豫了一番,到底没有跟上去。
算了。他想。
而这时候的沈平林已经穿过了好几条街,他走的有点快,但步伐很不稳,等到了一个深巷中,他似乎才终于觉得安全了,于是扶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
沈平林心里觉得很恶心,这是他最熟悉的一种感觉。
——毒瘾又犯了。
可他不愿意让孙平知道,倒不是因为孙平是警察。其实不仅仅是孙平,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
沈平林可以在文翔面前发作毒瘾,也可以当着阮铭杰的面吸毒,那是因为他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放到了他们的世界。
而离开了那个世界之后,他就不愿意了。
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这种样子,那是他仅剩的一点点骄傲。
可他还有什么骄傲呢?沈平林想,他以为毒瘾是一种很容易克服的东西,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冰俏”能带给他的并不只是疼痛,还有那日日夜夜的思念。
疼痛可以熬,可是那点念想他怎么也熬不过去,他愿意沉沦在里面。
“冰俏”之所以令人上瘾,这其中的滋味,只有沈平林深有体会,他这个月几乎每天都在这样的日子中度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贺南翔的那种痛,毒瘾上来的时候,再慢慢体会梦境中的美。
沈平林几乎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他本来可以将贺南翔忘记的,可是上了这种瘾,他就再也忘不了那个人了,“冰俏”是在骨髓里提醒他,让他食髓知味的知道,他还爱着那个人。不然他不会梦到他。
这么想着,沈平林腿都软了,他跌坐在地上,顾不上蹭脏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贺南翔啊,那个闪着光的人,他怎么配得上呢。
这时候,沈平林看见巷子里走来一个人,离得有点远了,他看不太清楚,但他直觉是孙平找过来了,于是赶紧扶着墙壁站起来。
可他还没迈出步子,便听到有人说:“欢迎你来我这里。”
沈平林一怔,路也走不动了,人就定在那里,连头都不敢回。这声音一直在他耳边绕来绕去,绕的他整个神经都崩了起来。
是文翔!
不,不可能。他告诉自己。
沈平林稍微偏了一下头,想回过头去确认一下,可他又听到那个人笑了一下,于是他又不敢回头了。
那人似乎在他背后停了下来,轻轻的喊他:“沈哥哥。”
别喊了!沈平林在心里说,就是他。
可那声音还在,温温柔柔的说着:“我来找你,你怎么不欢迎我呢?”他说,“你要是来云南找我,我就很开心呢。”
沈平林顿时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人又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沈平林感觉到了,登时一挥手,大步朝前迈了几步,大声吼道:“走开!别过来了!”
那人果然停了下来,似乎怕吓着他一样,嘴上答应着:“好,我不过去。”他说,“我是来欢迎你的,欢迎你来我这里。”
沈平林心说:“谁要去你那里!”
那人却听到了他的心声,心不在焉的笑着:“别不承认了,今晚过去,你就已经走在了我这条路上。你敢说你不是在借刀杀人吗?”
沈平林想起阮铭杰,反驳道:“我是在救他!”
“救他?”背后的人毫不留情的戳穿了他,“你别傻了,那是你给你自己找的借口。实际上你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你身在泥沼,而别人站在岸边,你不高兴,所以你要拉他下来,你要杀了他!”
“……”沈平林说:“不是……”
那人说:“你不承认?”
沈平林微微闭上眼睛,心中一阵儿恐慌。
太难看了,这种感觉又来了,他想。
那人还在提醒着他:“难道你没动过杀心吗?你狠下心来连自己都可以利用,因为你根本不相信警察。他们让你失望透顶。你要承认啊沈哥哥,而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们已经没救了。”
此时的沈平林已经站也站不稳了,浑身上下都热的要命,这种感觉就像站在烈日下一样灼烧,直烧到了他的骨头里去。他甚至觉得他的骨头都要烧成灰了,骨头都成了灰,这一身皮肉又哪里还有好的。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毒瘾犯了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自己都亲身体会了,也一定知道了这里面的快乐,所以啊,为什么不能来我这里呢?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人像你这样,你要亲手制毒,才好救他们啊!”
别说了!沈平林在心里大喊,可他喊不出来,所以只能任由那声音一点点钻进他的脑海里。
那人说:“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什么变化吗?没有吧?这里,和你当初与李长青出发去成都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沈平林沉默不语,整个额头上都布满了汗。
那人看着他这副样子,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很是惋惜的说:“你看看你自己,千辛万苦,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吗?”
确实不值得。沈平林想。
那人说:“我告诉过你的,不会有人感激你。”
不会感激你。
不会感激你!
又是这句话,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这五个字充斥着沈平林的整个神经。
那人说:“来我这里啊!”
快来吧,欢迎你来我这里。无数的人叫着他,快来啊!
快来吧。
沈平林脑袋都快炸了,他心里大声吼着,滚开!滚开啊!!
可没一会儿那声音又来了,快来吧,不会有人感激你。
沈平林头痛欲裂,被这些人吼的烦躁,随即大吼一声:“那又怎么样!”
那些声音随着这声吼,“啪”的一声消失了,就像小孩子用洗衣粉吹起来的泡泡,不过瞬间就没有了。
那人明显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沈平林踉踉跄跄的回过了头,继续吼道:“我说那又怎么样!关你屁事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管的了我?我告诉你,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被人管过!我想干什么都由我自己决定!谁要你们感激我!”
吼完这一句,沈平林才发现眼前哪里有文翔的影子。
他找来找去,看来看去,然而眼前确实有一个人,那人是杨岩。
杨岩也盯着他,两人面对面的站了很久,夜太黑了,沈平林看不到他的眼睛,对方却看到了他的狼狈。
杨岩问:“你看到谁了?”
他问的这样笃定,是确信了沈平林的不正常。
可沈平林怎么会告诉他,他心里强忍着全身的不适,几乎快忍不住了!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好疼,好疼啊!
杨岩却不再追求那个答案了,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吃过那个了?”他没说“冰俏”这两个字,问完又自己将这问题的答案说了出来:“你一定是吃了。”
沈平林模模糊糊的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他不想说,是他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一次毒瘾来势汹汹,几乎比他任何一次发作都要难受。杨岩似乎也看得出来他在很用力的忍着,甚至连肩膀都在上下颤抖。
也是,沈平林想,这本就是杨岩研究出来的东西,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呢?
想到这,沈平林便不怎么在意了,出丑也好,什么自尊和骄傲,他还有什么呢?
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平林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抬起眼睛看着他。
杨岩已经走了过来,离他越来越近。
沈平林眼睁睁的望着他,似乎是听到他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手上一疼,那是很细微的一种疼,他几乎没感觉到这种疼,因为他全身都在疼,但他感觉到他的整个头皮都麻了起来,然后眼睛就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