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以南》梦昔笔谈

62、世事皆未央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窸窸窣窣的有人经过，要进不进的在外面徘徊。
　　孙平也沉默了好半天，才终于站起身往门边去了。
　　沈平林没什么反应，依旧维持着靠床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盯着某一个位置发呆，虽是盯着某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涣散的，好像哪个地方都没在他眼里。
　　片刻后，病房外传来一阵儿说话声，低低的，像是在争执，但又像是害怕他听到一样，将音量压到不能再低。
　　沈平林听不清，但也总有那么一两句进了他的耳朵里。是孙平说的。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所以从门缝中飘了进来：
　　“跟云南这边对接好，这两个人我带回河北了！”
　　“凭什么不放人？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干什么了？三天！三天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完整的部署方案！梁鹏找到了吗？没有吧？文翔呢？告诉他们，这个案子是我的，让他们不要再管了！”
　　“…………”
　　没一会儿，争执结束了，病房门又被推开，来人径自走到床边上。沈平林依旧没有抬头，听到孙平说：“我买了回去的票，下午的火车。”
　　沈平林没吭声，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他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到中午的时候，沈平林随孙平到了火车站，同行的还有两个便衣。也是这时候，沈平林才再次看到了贺南翔，两人急匆匆的对了一面，就又被各自带到了另一边。
　　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取了票，两队人坐在了不同的餐厅点饭，沈平林没什么胃口，被挤到了角落里，遥遥望去只能看到贺南翔的一抹影子。
　　火车站前的餐厅永远都是人满为患，沈平林朝那个方向看了好几眼，没一会儿就被别的什么人挡住了。
　　看不到贺南翔，他突然有点焦躁了。
　　沈平林拆了一次性筷子，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没忍住又往那个方向看了看，这次看到人了，他又将头转了回来，想专心吃饭了。
　　可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视线里似乎又捕捉到了什么。
　　沈平林抬起头望过去，看到正前方有道目光正望过来，几乎在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就撞上了。
　　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穿着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只是戴着一个帽子，帽檐压的很低，低到看不清他的外貌，但沈平林还是在那一刹那间寻到了他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看的正是自己。
　　沈平林微微一动，紧接着那人便若无其事的将头低了下去，继续吃他的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沈平林恍惚了一下，恍惚的连他自己都相信了这只是个错觉。
　　这时，孙平说话了：“看什么呢？”
　　沈平林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的菜，想了想，说：“没什么。”
　　吃完饭，两波人依次排队进站，队伍进行到一半，手机响了。
　　沈平林看着那一串陌生号码，心不在焉的点了接通。
　　那边说：“你要走了吗？”
　　沈平林脚步一停，几乎不由自主的往四周看去，来来回回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他的心砰砰跳着，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边又轻轻笑了笑，笑声传进他的耳朵里，无端的让人头皮发麻。
　　是文翔！
　　沈平林想起刚刚吃饭时看到的那道目光，面色沉了沉，依旧没开口。
　　没一会儿，电话挂了。
　　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沈平林在孙平莫名其妙的注视下进了站，这一路心事重重，又无能为力。自从接了这个电话，他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句话，挥之不去，充斥着他的整个神经。
　　他说：“我无处不在！”
　　沈平林冷汗连连，他本以为这些事已经随着李长青的死而烟消云散，等回了家，他就可以回归以前的、正常的生活。
　　可是文翔的一个电话警告着他，没有，没有结束！
　　梁鹏不见了，文翔也找不到，警察都知道这是个没有破的案子，他怎么就能一厢情愿的以为结束了呢？
　　况且，他自己都在警察的监视范围内，所有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盯着他和贺南翔，看他们是真的无辜还是有一天也会变成什么毒贩。
　　他连能与贺南翔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还怎么回到以前？还怎么谈恋爱？
　　沈平林心慌的很，上了车便觉得更加无力，那是从内而外透漏的一种无力，他甚至紧张的冒出了些汗。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沈平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爬到了上铺，没一会儿，连肩膀都开始细细微微的颤抖起来，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明明面对的是这样的铁皮车厢，他却觉得眼前什么都有，走马观花，一个个人从眼前闪过。
　　他毒瘾犯了。沈平林不自觉的想到。
　　“冰俏”确实是能让人上瘾的东西。
　　虽然上瘾，但不吃也不会怎么样，只是难受些罢了，他这样想着，他可以熬过去，就像上次一样。
　　沈平林觉得每一根骨头都开始痒起来，可是他不愿意让人知道。尤其是贺南翔。
　　于是沈平林使劲掐住自己的胳膊，强迫自己闭上了眼。这个觉越来越不安稳，他既觉得自己睡着了，又觉得实际上并没有睡着。
　　直到听到有人喊他，断断续续，持续了很多遍，他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紧接着他听到“砰”的一声，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惊醒了。
　　天已经黑透了。
　　沈平林半坐着，映入他眼前的是孙平的脸，他垂头看着那人，半天也没找回思绪。
　　孙平问他：“要吃点东西吗？”
　　沈平林又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终于听懂了，慢慢摇了摇头，又侧身躺下了。
　　浑浑噩噩的过了一站又一站，从天黑再到天亮，沈平林跟着下了火车。
　　成都到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和贺南翔说上一句话，人就又不知不觉的进了站，又上了火车。
　　沈平林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要回到他来的那个地方，而贺南翔，不能与他同行。
　　再次下车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一天。
　　已经有人来接了。
　　沈平林自然而然的上了车，他本以为还会被带到公安局，可孙平一上来便问他到哪，沈平林恍惚了一瞬，侧过身去拉车门，孙平马上制止了他，说：“我送你。”
　　沈平林垂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手慢慢松开把手后，这才回答了这个问题：“科技大学。”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哪都不想去。
　　车外是他熟悉的风景，到处都光秃秃的，连云南那里的一丝绿意都看不到。明明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大地，可沈平林却觉得，到处都陌生的很。
　　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车子开到校门口，沈平林抬了抬眼睛，推开了车门。
　　孙平也跟着下了车，站在车的另一边看他，沈平林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两人视线对了对，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便走进了校门。
　　回到宿舍，却意外的发现他的室友都在。沈平林尴尬了一瞬，若无其事的挪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有人开口：“我就说吧，这要期末考试了，人就都回来了。哎，沈平林，你元旦节去哪玩了？又去成都了？”
　　沈平林恍惚了一下，弱弱的“嗯”了一声。
　　另一人说：“这嫂子得多漂亮啊，这都两年半了，一有空就往那边跑。”
　　其余人也附和着赞叹：“平林可是我们院出了名的冰山美人，这女朋友能不漂亮吗！”
　　沈平林想起贺南翔，勉勉强强笑了下。
　　这些人见他笑了，又七嘴八舌的说了一会儿，天南地北的聊着。沈平林沉默着听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们也是刚回学校不久，都趁着元旦节跑出去旅游了，前两天收了假也没回来，索性都逃了课，这不，明天就要期末考试，才不得不回来了。挂科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着这些声音，沈平林反倒没那么尴尬了，刚进门时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他甚至恍恍惚惚的觉得，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就和他的这些室友一样，趁着元旦节去哪里玩了一圈，然后再回来，参加期末考试。
　　沈平林也想这样骗自己。
　　可他心里也知道，不一样的。
　　不一样，所以他更要强迫自己。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一天一天，沈平林考完试，学校也就放假了，学校里渐渐没了人，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索性就继续住在学校里。这段日子说难过确实很难过，但也着实过的很快，大多数时候沈平林发着呆就过完了这一整天。
　　他不太敢睡觉，事实上他也很难能入睡。
　　一旦闭上了眼，脑海里便闪过很多朦朦胧胧的影子，连声音都模模糊糊的，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但他潜意识里也不太敢仔细去看，因为每当他认真起来，便总会听到那一声枪响。
　　“砰”的一声。
　　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沈平林哪怕面上表现的再若无其事，其实他心里也是害怕的，他不过才二十岁。
　　这一年春节很晚，沈平林一个人过得孤单，因为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自从回到这个城市，从前的事就好像真的随着李长青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了。
　　没有了李长青不定时的陪伴，也便没有了梁鹏没完没了的盯梢。就连贺南翔这个人，也随着这些事没了一点音讯。
　　这天，沈平林傍晚的时候坐在操场上的看台上发呆，他喜欢看远一点的地方，而操场上最空旷。这一段时间过去，发呆已经成了他最擅长的一件事。
　　可是，这一天，他又看见了杨岩。
　　沈平林无波的眼神终于有了点点波动，然后他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跟上了那人。
　　杨岩大概也是知道他不远不近的在后面跟着，所以走的很慢，甚至到了路口还会放慢脚步等一等他。
　　很快，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杨岩先上去的，投币的时候他还偏过头透过窗子看了看，然后很礼貌的跟司机师傅说再等一等。
　　紧接着，沈平林也上来了。车上人很少，有很多位置，他坐在了最后一排。因为最后一排位置高。
　　杨岩在下面。沈平林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们没有说话。
　　沈平林悄悄看着他，就这么看了一路，等到杨岩站起身来，他也跟着站起来，杨岩下了车，他也跟着下去。
　　他光明正大的偷窥着这个人，而这个人也光明正大的展示给他看。
　　——看啊，你抓不住我。
　　他叫嚣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万古”，沈平林没想到“万古”还在营业。已经很久都没来过这里了，他也不是很想来。
　　杨岩选了个安静的位置，沈平林坐在他的斜后方，安静的审视着这个人。他变化不大，还是和从前一样，即使在酒吧里，也要捧着一本书来看，格格不入，又不违和。
　　杨岩看上去永远都是温温和和的，尤其是戴了那副眼镜，便显得人更加的斯文了。如果不是沈平林确切的接触过这个人，他永远都不会觉得这人会和毒品有关。
　　这时候，沈平林旁边有人走过，晃晃悠悠的撞到他的肩膀，紧接着洒了些酒在他身上。
　　沈平林皱了皱眉头，见那人喝醉了，不想多做计较。但那人非但没道歉，还醉醺醺的盯着沈平林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一拍脑门，嚷嚷着：“这不是……不是那谁吗？叫，叫……”什么来着？
　　他嚷嚷了一会儿，似乎只是见过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跑到人堆里，没一会儿几个人又簇拥着回来了，刚才撞过他的那个人指着沈平林说：“大哥，你看你看，就是他！”说完他就默默的退到后面去了，转眼就看不到人了，就像个打小报告的坏学生，还是做了坏事不敢承认的那种。
　　称之为“大哥”的人也盯着沈平林看，眼睛明显亮了亮。他后面围着很多人，沈平林眉头皱的更深了，只见杨岩似乎也听到动静，将头偏到了他这个方向。
　　几个人盯着他东瞧西瞧，私底下还在小声的议论：“不是长得像吧，就是他吧？”
　　“多半是，但他叫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啊！”另一人说。
　　先前那人斜了他一眼，小声说：“名字是我们能叫的吗？得叫大嫂！”
　　而第三个人看他们的大哥没什么表示，居然直接上来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这人真蠢。
　　沈平林看他们喝醉了，不想理人。
　　但他这种态度，在醉鬼眼中就显得有点不识好歹了。喝多了的人不讲道理，心里暗骂一声，大声道：“问你话呢！”
　　沈平林看了他们一眼，心里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来。
　　这时那大哥歪了下头，那人瞬间就没气势了，于是小声叨叨着：“大哥，他不就是李长青那小情儿人嘛！李长青又不在了，他横什么横！”
　　大哥不为所动，但听到“李长青”这三个字，心里不爽，于是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气势更低了。
　　沈平林动了动手指，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你说谁不在了？”
　　这句话没有什么威慑力，听起来软绵绵的，一下子就让人冷静下来。那人见他态度好，胆子又大了些，说：“李长青啊，这里谁不知道？”
　　谁都知道啊，沈平林抬起眼睛，问：“知道什么？”
　　那人说：“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和梁鹏远走高飞了！”说完哈哈大笑了一声，那大哥一皱眉头，他便又不笑了。
　　离得近些的人大都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全都跑来凑热闹，但明显又忌惮着什么，不敢离得太近。沈平林审视了一圈这些人，慢慢垂下了眼睛，小声说：“这样啊。”
　　这里变化很大。沈平林想，他进来的时候光去注意杨岩了，还不知道“万古”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李长青走了，梁鹏也走了，就连张磊也随着李长青的消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现在的老板是谁。
　　所以他们肆无忌惮起来，真正的开始融入罪恶中，融入这个城市最黑暗、最肮脏的夜生活里，就和其他的酒吧一样，“万古”也不再是那一片净土。
　　走了一个李长青，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李长青。
　　沈平林看向那个“大哥”，心里想着，他就是下一个。
　　这时人群中突然让出条路来，大哥朝他走了两步，微微审视着沈平林，然后又不自觉的想到，距离还是有点远。于是他又走近了两步，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沈平林的脸，可看了这一眼，他就有些不满足了，灯太暗了，这身影依然不是很清晰。
　　从前他也只远远的瞧过沈平林，不能走的太近。他私下里也去调查过这个人，可没有结果，查来查去也就只查到个名字。现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长得可真好，比他玩过的所有小男孩儿都好。这个圈里到处都没有秘密，不管谁的身边都没有固定的人，他想着，从前摸不到，那是因为有李长青在，李长青处处都压他一头，现在李长青不在了，凭什么就不能是他的？
　　不得不说，李长青眼光可真好，命也好。不过那是从前了，现在他的命可就没那么好了。就连他身边人，也快要属于自己了。他可不是谁的人都会接手的，主要这沈平林长得太好了。
　　——他从前就肖想过这个人。
　　这样想着，人不自觉的又走了几步，这下瞧得有些清楚了，偏偏沈平林这时候正好将头转了过来。
　　四线一对，他又想，多么勾人的一双眼睛啊！然后他看到沈平林似乎笑了一下，他登时觉得更晕了。
　　这人太好看了！
　　简直长到了他的心里去。
　　他没什么文化，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到“好看”这两个字，毕竟长得帅已经不能表达他心里的震撼了，“帅”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字。
　　他这样想，于是嘴上慢慢说着：“要不你跟了我吧。”他从前也这样哄着一些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弄到了手，“你跟我在一起，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吃香的，喝辣的。
　　沈平林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眼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他审视着眼前的这个人，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
　　从前别人瞧上他，大抵都是因为他这张脸，但是相处久了，又慢慢挖掘出他的独特之处来，那是沈平林本来就有的魅力。他为这种魅力沾沾喜气洋洋自得，毕竟谁不想有与生俱来的美貌。
　　可是现如今，沈平林开始厌恶自己这样的魅力了。
　　一见倾心有很多种，有些人真的是一见钟情，而绝大多数人还是见色起意。
　　沈平林露出一点笑来，微微抬起眼，对那人说：“跟你啊……”后面又不说了。
　　大哥挑了挑眉，心里想着，这是不愿意了？
　　沈平林透过他遥遥的望着后面这些人，他们之间有卖Y的，还有吸了毒的，总之没有一个好人。就算走出了这扇门，这条街上也不见得有几个好人，他们自甘堕落，是拉也拉不回来的。
　　从前绝大时候，是李长青为他挡住了这片黑暗，现在没了李长青庇佑，他当然能看的更清一点。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本就一脚踏进了地狱，也该尝一尝地狱里的滋味。
　　沈平林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的朝杨岩看过去，那人也温和的望着他，不悲不喜的看着热闹。
　　沈平林突然心情好了起来，于是他朝这位刚刚调戏过他的大哥招了招手，是的，这称得上是调戏，可沈平林温和的说着：“你过来。”
　　那人愣了愣，觉得沈平林胆子也太大了，可沈平林一朝他笑，他就什么都忘了。于是他俯下身来，将耳朵凑过去，听到沈平林对他说：“明晚你来找我，我给个好东西。”
　　热气都吹在他耳朵上了，那人又醉了，这次醉的离谱，不是因为他喝了多少酒，而是因为他实实在在为沈平林而倾倒了。从前那半分好感，在今夜突然就涨到了十分。
　　那人轻轻问：“什么好东西？”
　　沈平林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说呢？”
　　“好啊！”那人答应的很快，他说，“我等你。”
　　沈平林站起身来，在人群中看了一眼杨岩，接着在这群人的注视中离开了酒吧。
　　好多人都不明白他们的大哥怎么这么轻易的就让人走了，简直转了性，一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看自家大哥的表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的不得了，也不知刚刚那几句耳语到底是说了什么悄悄话。
　　不过大哥哄人的时候就是这么温柔，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想着，要是沈平林不识好歹，那他可就要倒大霉了。大哥的外貌最会骗人，哄人的时候更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