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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步月登云,路尚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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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平林怎么都没想到,就这样一个闲适安然的晚上,才是他来成都后,最安静的一天,也是最后一个平静的晚上了。
因为他们都开始忙了起来。
贺南翔加入设计单位,开始了闭门造车的日子,整日整日的看不到人,每天加班加点的画图改图。好好的一个土建苗子愣是被逼成了一个设计师。
B区一共六个房型,贺南翔过来的时候,其实有五个已经定了,在改图的过程中有一半的别墅都修好了,园林单位的天天在里面种花种树。
设计和施工是一体的。郑少东以前也做设计,是近几年才慢慢转到了施工上面。他欣赏贺南翔,所以也希望贺南翔走他的路子,但又不完全是同一条路。
他希望贺南翔能做到最懂理论,也最懂实践。
做设计的时候画图画的身心疲惫,但模型一出来,瞬间又会很有成就感。说的通俗一点,其实就像是女人生孩子,怀胎十月呱呱落地,抱在手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这是我的。
做施工就是另一种感觉,跟着图纸造高楼,造大厦,造别墅,造酒店。施工中总存在着一种破坏力,有时候一晃眼漏了一个点,就要从别的点匀过去,匀不过了只有拆掉重来。竣工的时候,还会觉得,图纸上的线条已经变成了能遮风避雨的港湾。这也是我的。
这种感觉就好比看了一本书,看完以后意犹未尽喜欢的不得了。等突然有一天这本书拍成了电影,心目中的主角终于有了实体化,恰好还是很满意的类型。
多么舒服。
效果图只是一个参考。每一栋楼都不可能保证会和设计一模一样,总有细微的偏差,但又不影响什么。
设计过程中需要的人很多,一个人不是万能的,图也不是一个人就能画完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领域,有画施工图的,就有建模型的。有做计算的,就有做预算的。
盖一栋别墅需要效果美观,又要保证施工质量,还要控制成本预算。
其实是一件很头疼的事。
沈平林想的很透彻,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对经常看不到贺南翔有点小小的不满,但很快就释然了。
能来项目上的人头上大都顶着至少一张证,包括做资料的都有一张资料员证,项目经理和技术负责人就更不用说了,至少都得是二级建造师。像郑少东和周长河这样的,一建都拿到手了。
沈平林和贺南翔空手而来,本就走了大运,能有个好师傅带,都已经不错了。平常刚毕业过来的也都是先从施工员安全员做起。贺南翔和别人走的路子不一样,挂名设计助理,其实也跟设计师差不多了。
谁让他优秀呢。
沈平林心里有种优越感,想着,“他是我的,再优秀,也是我的。”
他已经很难才能看到贺南翔,只有晚上回家的时候,但也只是匆匆一面,就埋头大睡。第二天一早又要早起,然后一天又是看不到人。
A区的别墅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各个样板间不是在刷漆,就是在装灯具。沈平林几乎天天在工地上,这样看来,他似乎又跟贺南翔反起来了。
一个打算做工程的天天闷在办公室画图,一个想着做设计的,倒下了工地。
不过也无所谓了,到了这种时候,沈平林其实已经明白了,无论将来是做设计还是做施工,这些都是必须要经历的,不可缺少的步骤。
又过了几天,各个单位开始集合验收。沈平林又冒充了一回资料员,拿着支笔不停的写写写,一栋楼一栋楼的跑,看看顶面又看看地面,最后又看效果,建设单位是各种挑毛病,哪个筒灯歪了重新装,哪里材料有色差差点也要拆了重做,哪里又有点脏了,又要安排人打扫卫生。
这一弄就就是一上午,周长河负责跟各个甲方扯皮,郑少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一帮子人又围在一张桌子上签字,这项工程终于到了底。
周长河早就想撤场了。说到底还是人员不够,别墅项目还没完工,公司又有新的项目中标了。他和郑少东交情不错,隔壁同小区的高层住宅区还等着他去弄,更何况还有B区呢。公司只好安排别的负责人,结果他这一放弃倒好,整个团队都调到那边去了,连个资料员都没留下。
沈平林来得挺及时,一下就补了这个空缺。所以项目上此时就他两个坐镇,资料抄完了只想赶紧走人。
沈平林跟着周长河跑到公司内部晃了一圈,将一堆竣工资料搬到预算部,见到的人都一个个的忙的脚不沾地,愣是谁的正脸都没瞧着。
横竖他也不归公司管。沈平林想,认识不认识的,好像也没什么用。
沈平林闲的没事,扯了两张A4纸手绘,拿着跟碳素笔几分钟就画了张客厅效果图出来。
周长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看了一会儿,问他:“以后打算做设计?”
沈平林说:“嗯。”
周长河挑了挑眉毛,说:“室内设计要学的东西可就杂了。”
沈平林问:“有多杂?”
周长河说:“要计划功能分区,还要懂施工工艺。会画施工图,还得会效果图,你这种……手绘的,也算吧,还得懂点风水。知道材料品牌,规格,价钱。各个家具家电的尺寸。各种装修风格。软装,色彩搭配……最主要的是,你得能说会道。”
沈平林:“……”
他听得脑子蒙的不得了,只记得了最后一句话,心想,自己好像除了能说会道以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但此能说会道又跟彼能说会道不太一样。
沈平林这种水平虎一虎外行人还行,乍一看哪都对,内行一看就不专业,反正周长河是嫌弃的很。
周长河也是闲的没事,瞟了一眼图,问他:“尺寸是多少?”
沈平林被问的一愣,说:“什么?”
周长河说:“沙发,茶几,餐桌,电视柜,尺寸多少?”
沈平林:“……”
周长河更嫌弃了:“图不是随便画的,要看尺寸。每一户装修都要首先满足它的功能需求,再增加造型效果。无论房子大还是小,最基本的是衣食住行,都不能少。”
沈平林听了一会儿,想起周长河难得才说这么多话,忙问:“衣食住行指什么?”
周长河解释:“通俗一点就是,吃喝拉撒睡。”
沈平林:“……”
周长河说:“人为什么需要房子?因为没地方住。有的住了,你会请朋友过来做客,就要有客厅。人要吃饭,就得有厨房有餐厅,要方便,就得有卫生间,要睡觉就得有卧室。然后,还得有个生活阳台,用来洗,和晒。”
沈平林有点懂了。
周长河又说:“房子的大小决定功能分区的大小,但这些一样不能少,不然就满足不了最起码的生活需求。”
沈平林想了一会儿,觉得真的是那么回事。酒店之所以叫做酒店,因为它就只能满足住的问题。餐厅之所以是餐厅,也只能满足吃。能满足一个正常人所有的需求,才能称之为家。
周长河说:“房子大与小,所设计的东西也就不一样。”
沈平林问:“比如呢?”
周长河说:“比如,房子很小,小到客厅只能摆一个双人沙发,多一张椅子都觉得挤的时候,你就要考虑应该在哪里吃饭合适。再比如,房子很大,大到你摆一个三米二的转角沙发,边几和落地灯都摆了,你还是觉得空,又该考虑要如何设计?当然,你画的这种房型也很多,规规矩矩,不大不小。”
沈平林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又不是那么懂了。
周长河又说:“这还只是客厅。卧室你要考虑床和衣柜。大一点的卧室放一米八的床,小一点的可能连一米二的都放不进去。卫生间大一点的可以摆浴缸,小一点的就只能用蹲便,浴室柜也会随着房子的大小而变。厨房也一样,大一点的可以放冰箱,还可以放立柜,小一点的也许摆个灶就满了,连个切菜的地方都得挤。”
这下沈平林才真的觉得自己懂得太少太少。学校里面学的都是一些皮毛,软件课上老师会教你怎么用CAD,怎么用3D,怎么渲染出漂亮的效果图。有些人学的会,有些人学不会。
专业课能讲到的也只是皮毛和理论,真正到了社会上,还是得自己不停的摸索才能更进一步。
沈平林也会画图,但画的是什么呢?可能也就是几条线,几个框,读书的时候都是照着画,能画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谁会管里面的布局和尺寸?
以前他还觉得设计很简单,不外乎就是摆一些家具,墙面做几个漂亮的造型,顶面吊个漂亮的顶。这么一看来其实远远不止这些。要摆家具必须得摆的进去才行。
这还只是家装,还有工装呢?
如果是酒店呢?餐厅呢?办公楼呢?
酒店大堂的吧台,展示厅,接待处,客房。餐厅的桌椅板凳,大厅,包间。办公楼的家具,办公室……还有过道留多宽人才能过得到,一个人的位置好像也不行,万一两人迎面而过,岂不是要撞在一起?太窄了过不到,太宽了也不行。所有的分区都必须得满足人体力学。
你以为这些都会了,做几个漂亮的造型就可以了?还是不对,有些墙能做有些墙就不能做。有些人信风水,比如进门之处有玄关。
普通人都觉得玄关只是用来过渡的一个区域,有了这个区域,外人不会对室内的情况一览无遗,更能让人觉得有私密的空间。但风水上讲究的就是藏风聚气,这也是古代的人为什么会在门口建一面影壁墙的原因。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沈平林觉得这条路还会走的很久才能摸得透,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这么想来他哪还敢嘚瑟,一下就觉得自己从高楼坠到了负一层。是的,就是负数,他连从零开始都称不上。他不是学霸,也不是天才,他只是比平常人多点小聪明。
真正聪明的人是贺南翔。
哪有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步登天,贺南翔的结果是他自己努力而来的,而他呢,小时候凭着一点点聪明劲,以为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跟得上,读书的时候跟得上不代表永远都跟得上,所有人都在努力。
天资差一点都懂得勤能补拙,天资好的不努力一点,也迟早被人那些人追上。
若不是贺南翔拉住了他,他也不见得就能走到这。
周长河讲了很多,沈平林也是似懂非懂,接下来也只能慢慢消化才行。
然后周长河可能真的是觉得闲,从那以后几乎天天拉着沈平林逛工地。本来他可以天天在公司耗时间,等着下一个项目进场,但也可能是觉得沈平林这块木头也不算太劣质,便想着雕一雕。
至此沈平林开始忙的不得了,今天拿着尺子量空房,明天又去逛卖场量家具,前前后后出入了无数个工地,沈平林终于把某些尺寸搞清楚了。
然后又不停的去逛主材和辅材市场,一家一家问,一家一家比较。这感觉好像就跟女人买衣服似的,货比三家,才能知道哪家最实惠,市场定价又在什么位置。
沈平林累的很,基本上每天回了家就是倒头大睡,被周长河折磨的更是腰酸背痛。贺南翔也好不到哪去,也是每天忙的脚不沾地。要不是还能看到贺南翔,沈平林差点都想跑路了。
这一忙就到了八月中旬。沈平林也大概能知道画一套图需要的所有尺寸,和一个工程做下来需要哪些材料了。
这时候别墅隔壁的住宅区终于要进场了,沈平林又跟着周长河回公司,公司老总约了一批班主商量着展示区和样板间的装修事宜。会议室里坐着一帮老爷们,平均年龄都在三十以上,周长河作为项目负责人正安排在哪里搭板房。
沈平林谁都不认识,有的还觉得有点眼熟,有的就从来没见过。他大概瞟了一圈,瞟到两个年轻一点的坐在边上,看样子二十多一点。
沈平林也没什么感觉,跟的周长河久了,他看谁都觉得对方特牛批。
英雄从来都不问年龄。
以前他还能臭嘚瑟两下,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哪都好,在同龄人里,他肯定属于最好的那一批。但在这里时间久了,他已经深受打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尤其是跟着周长河见识多了以后,才更明白了人外有人这个道理。
事实他想的也不错,那两个年轻一点的,恰恰就是公司里出类拔萃的,一个是设计部的,一个是预算部的,都是要跟着项目进场的。
整个会议开了上午又开下午,开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落实了。
却没想到晚上还要聚餐,沈平林还以为没他啥事呢,想着早点回家也好,这一下被周长河拽到了餐桌上,躲都躲不及。
饭桌上基本都是之前负责别墅项目的各个班主和领导,半斤白酒一下肚,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连周长河都变了,他在项目上凌厉的很,对待手底下的人从来都不怎么笑,有时候反而还有点暴躁,但也只是针对项目,从来不针对人。工地上几乎每个人都怕他,见到他就想躲。
沈平林跟了他这么久,挨骂早就成了家常便饭。他也不是很怕周长河,相反有时候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因为周长河骂人的时候是不会说普通话的,一串四川话冒出来,沈平林听完只想笑。
可到了私下里,周长河居然还有点和蔼可亲,招呼着一桌子人吃吃喝喝。沈平林也不是没见过他这样随和的时候,周长河讲起专业知识的时候就很亲民。
这种聚餐的时候就更亲民了。
沈平林抻着耳朵听也没听怎么懂,主要是四川话说的太溜了,弄的他两个耳朵都是懵逼状态。
四川话好懂是好懂,可说快了也不见得就好懂了。沈平林以为自己待了个把月,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了,这人一多,又退回到了入门级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稀里糊涂的灌了两杯。
一桌子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项目上待得久了,才各个变得特别海量,半斤一斤完全不在话下,一口就是二两。沈平林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实在招架不住,只想着赶紧跑路。
其中一个连名字也叫不上的班主,坐他边上问他:“在周总底下好耍不?”
沈平林歪着头看了看,没能明白问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只好实话实说:“没听懂。”
他这一开口一桌子都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了,口音完全暴露了。这下每个人都好奇的很,纷纷问他是哪里人。
沈平林说河北。
四川人“河”“湖”不分,皱着眉问了好几遍才知道,哦,是河北不是湖北。但河北在他们的印象里就已经属于北京了,连忙又问他去没去过北京,远不远。
沈平林说没去过,远倒是不远,但他好像也从来没想过要往北京跑。
众人都觉得好遗憾似的,说离得那么近还不去逛首都简直说不过去,弄的沈平林都恍惚的觉得自己走路都能走到北京去了。近吗?好像也不是那么近,但比成都到北京确实近多了。
坐火车都是两个始发站。
然后又聊了两句,他们就又忘记用普通话了,语气一转又成了西南的土话。沈平林拄了一会儿下巴,感觉又听不懂了。
过一会儿他们又想起来,将就着说了两句蹩脚的川P,叹了两口气,朝沈平林说:“四川话好懂的很嘛,全国人民都晓得,一天就学会咯!”
沈平林:“……”
他想说,就刚这句话,说的声调都不对,全国人民是怎么样才能听得懂。
紧接着那人又说:“周总好耍不?是不是天天都在办公室吹壳子。”
沈平林:“?”
那人又唉一声,突然想起来要说普通话才行:“就是天天找你聊天。”
沈平林说:“没有。”周长河不骂人就不错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果然,那人又想起来:“对,周总在办公室话少的很。”
这下众人都想起来周长河的工作作风,歪着脖子看了看周长河,见他没有要发飙的趋势,于是对沈平林开玩笑,说:“在周总手下可不好过,前两年西华送来的人,愣是没一个能待到超过十天的,一个个都跑了。小伙子,不错啊!有前途。”
沈平林想说,好惭愧啊!其实他也想跑,主要是没地可跑,贺南翔还在呢,他跑哪去?所以才这样稀里糊涂的留了下来。
几杯酒下去,沈平林觉得看人都重影了,迷迷糊糊的脚底发晕,感觉等会走路都可能走不稳。
丢人现眼。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