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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雁声远向萧关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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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总是想着快点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就可以自己做选择。
可真的长大了,要自己做出抉择的时候,才会想到小时候有多好,无忧无虑,也不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
这时候才会知道,人生有很多方向,在路途中若是有人可以帮你参谋帮你决定,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起码还有退路,大不了回过头来重新走一遭。
现实却总是没有回头路,生而为人,有很多很多的无可奈何,走过去走过来,不外乎就是这一条路,走偏了,也只能披荆斩棘的走下去。
高考对于沈平林来说,不过就是很寻常的一种考试,因为他有那个自信可以一朝登顶。结局自然也不会偏差太远。
这半年过去,沈平林与贺南翔蜜里调油,除了谈恋爱便是复习,恋爱谈得也不像是恋爱,倒像是一场比赛。
在这样的状态下,唯一能让人不那么紧张的事,就是在上课的时候偏过头去看一眼,心才会静下来。
沈平林一直都觉得挺累的,这半年是高中三年来最累的半年。
可也累的开心。
比起放假的开心,沈平林想的更多的是又要分别。
这种要离别的情绪真的不能仔细去体会,一旦较了真,就会觉得离别在即,好像再看不到似的。
考完试,两人跑到操场上扒双杠,沈平林玩了一会儿,一窜跳到了上面,屁股坐了一根,一只脚踩在另一根上面,另一只脚就自然的垂下来,晃了两下。
贺南翔靠在下面,懒洋洋的闭着眼睛。
沈平林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挂在半空中,照在人脸上火红火红的,平白的多了一层红晕。
他觉得有点热,“咳”了一声,没话找话的问:“贺南翔啊,你打算报哪所学校?”
贺南翔睁开眼睛,想了想,说:“都行吧。”
这话要是搁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大言不惭了,好像不管哪个学校都能去得了似的。可是搁到贺南翔的嘴边,就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其实是去哪个学校都无所谓。
沈平林也觉得挺无所谓的,笑了两声,说:“反正得你选,我对成都又不熟。”
贺南翔抬眼看了看,说:“嗯。”过了会儿,又说,“不去成都也行。”
沈平林耸耸肩,问:“那你想去哪?”
贺南翔说:“都好。”
沈平林两手一撑,跳下来,三两步走到他跟前,又问:“不去成都,你想去哪?”
贺南翔伸出手摸他的脸,说:“留在这也挺好的。”
沈平林歪了歪头,“哎呀”一声,说:“你还没待够啊?再说,谁不想趁着读大学出去转转啊,都恨不得越远越好呢!”
贺南翔笑了笑,没说话。
沈平林接下去,没羞没臊的问:“还是说,你舍不得我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贺南翔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沈平林挑了挑眉,不甘示弱的反击,觉得亲亲脸什么的已经不那么能满足了,于是亲了人家的嘴巴,吻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来,喘着气说:“我不管啊,反正分数一出来,你就等着报成都吧,我还没去过呢!而且……”他又想到一件事,非常向往,“而且两个人在外地,谈恋爱也方便嘛,神不知鬼不觉,想干嘛就干嘛,你说呢?”
贺南翔“嗯”了声,躲了两下,绕道另一边去,说:“有人。”
沈平林一手扒着单杠,撑着身子说:“哪有人?我特意跑这么远,别人都忙着在宿舍收拾东西回家呢。”
贺南翔叹口气。
沈平林也绕过来,说:“你还躲我呢,你说说,这两个月我们还能见面吗?你不想我啊?”
“……”贺南翔说,“我想你,真的有人。”
沈平林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得了,确实有人。他转过头来,干干的笑了两声,说:“这么远,他也看不到吧?”
贺南翔说:“嗯,是看不太清。”
沈平林放下心来,转念一想,他怕什么呢?管他别人能不能看清,反正他毕业了要走人了,怕个屁啊!操!
想到这又大大方方起来,沈平林说:“看就看呗!让他看!”
两人在双杠下面站着,一动不动,跟刚见面的小情侣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望穿秋水暗送秋波。看的沈平林都想笑了,实际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笑的有点肚子疼。
沈平林一边笑,一边说:“我们这样不行啊,得去买个手机。”
贺南翔点点头。
沈平林想起过年那半个月等的焦急,伸出手指头戳了他两下,说:“你得给我打电话。到成都就打。”
贺南翔扬了扬嘴角,说:“嗯。”
沈平林满意了,抬头看了眼太阳,说:“要不,我们也回宿舍收拾东西?”
贺南翔说:“好。”
沈平林又说:“我不想回家,怎么办?”
贺南翔愣了三秒钟,说:“去我家。”
沈平林也说:“好。”但是想到前两次的情形,又泄了气,说,“还是去开房吧。”
贺南翔眯了眯眼睛,点点头。
沈平林扯过贺南翔的手,刚转过身来,发现先前看到的人已经快走到跟前来,他这才注意到,那人叫张胜。沈平林从小唤他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沈平林愣了一下,有点意外,更多是有点不解。他才刚开口喊了声“张叔叔”,张胜已经走到了他眼前停下了,说:“平林啊,你爸爸,叫我来接你。”
沈平林都有点恍惚了。
张胜又说:“我刚在你宿舍去找你没找到,正好在窗子里看着像你,就过来看看。挺长时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沈平林愣了一会儿,抬头朝宿舍楼的方向望了望,想着那边能看到这边吗?那么远他看得见?那刚刚他做的事肯定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沈平林有点后怕了,感觉自己肯定要完蛋。
他歪着头看了看贺南翔,有点遗憾,觉得他应该等不到明天了,还开房呢,此时此刻就要分别。
事实上他也没来得及体会这种分别,也没来得及体会被抓包的苦恼,甚至他都想好了要摊牌一切的可能。
现实却没给他任何机会。
张胜对这一切都浑然不在意,也是,根本轮不到他去在意。
回到宿舍,沈平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我爸呢?还在忙?”
张胜没吭声。
沈平林又说:“张叔叔,其实你也不用来接我的,我一个人能行。”
等出了校门,张胜点了支烟,抽了大半截,才开口说:“平林,你爸爸……在医院。”
沈平林愣了下,完全不知该作何回复。
张胜又说:“是工地上的事故。”
沈平林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父亲也算是个经理,项目经理,说的通俗一点就是个包工头。他叫沈彦拾。这些年他东奔西走,游走在各个工地,眼看着一座座高楼大厦崛地而起。谁也不想在没见到成果的时候撤退,更不想在工程结束之前走人,他加班加点,甚至连过年都不见得能回来。
不能见面和再不能见面完全是两种概念。
沈平林连想都不敢想。
汽车一路开到医院,即使路上张胜也早就说过,沈彦拾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陷入了昏迷而已,但沈平林还是觉得心不安也不静。等到了病房,看到沈彦拾安静的躺在床上,悬起的心才下来一半。
沈平林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胜说:“快半个月了,出事的时候,你爸爸抓着我的手说要等你们考完。”
“我们?”沈平林说,“新月还不知道?”
张胜说,“嗯。”
沈平林“哦”了一声,说:“她要中考了。”
接下来就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沈平林想起小时候,沈彦拾刚开始忙的那两年,其实沈平林小学就住宿了,只有星期天才能看到爸爸,那时候沈彦拾还会常常回家来,有时候会抱着沈新月亲一亲,然后妹妹就咯咯的笑两声,说他的胡子太扎人。
后来就不怎么回家了。
沈平林时时都在盼望着,他快回来。盼了挺长一段时间,也就没那么想了。他都习惯了。
沈平林有时候很听话,但大多时候都不是那么的听话,他最会调皮捣蛋,惹了事沈彦拾就不得不回来给他擦屁股。最后,沈彦拾也跟他一样习惯了。
前几次沈彦拾气急了还会打人,后来就只会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都懒得管了。
现如今却是连动口都动不得。
沈平林想着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坏事,唯一有点坏的事就是和贺南翔谈恋爱,也不知道沈彦拾知道后会作何反应,会骂他离经叛道还是会一笑置之?
他不太能猜得出来。
但是他想说,“爸啊,我又惹大麻烦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呢?我给你找了个儿媳妇,男的!”
却没人理他。
接下来便是一天天漫长的等待,还有大把大把的医药费付诸东流。治病花钱如流水,沈平林心力交瘁。但令他更加心力交瘁的还远远不止如此。
病房外的张胜有着永远都打不完的电话,更多的时候是面对沈平林的欲言又止,到最后却一句话都没说。沈平林早就明白的七七八八,因为他总是能看到张胜头上的几根白头发,和慢慢憔悴下去的面孔。
住院部永远都是安安静静,走廊里的天灯没日没夜的亮着,不走到窗边上,也不太能分得清到底是黑夜还是白天。清冷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沈平林等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还是能够听到楼梯间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太清。又等了一会儿,楼梯间的门才开了,张胜走出来,沈平林喊他:“张叔叔。”
张胜愣了下,有点惊讶,惊讶过后便叹了口气,然后倚在门边动也不动了。
沈平林问他:“工地上还有事?”
张胜说:“还有什么事,都停工了。”
沈平林才不信呢,又问:“出了这种事,难道不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解决?”
张胜偏了偏头,沉默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的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自嘲道:“这种事本该你爸来解决的。可你爸伤的最重,怎么解决?”
沈平林没说话。
张胜又抽了两口烟,这就下去了一大半,也不知是在气愤还是为他不平,总之是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工地上还有几十个工人等着要钱,他们个个都需要养家糊口。出了事的家人要安抚,医药费也不能停。这都需要钱……可是你爸,更需要钱。我拿什么给他们?你说说,我拿什么给?”
说到此。沈平林已经懂了。张胜其实也是仁至义尽,这些天过去,忙也忙,焦也焦,尤其最危险的那几天,都是他一人撑过来的。总之没问他沈平林要一分钱。
工程款也不见得就在沈彦拾手里,可一级一级的下来,工人们哪能去找老总呢,他们认都不认识,说到底也只能找沈彦拾。
这能同情谁呢,这世上艰难困苦的人多了去了。帮了别人便帮不了自己。别人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才是本分。
沈平林坐在病床前想了半宿。他想起小时候,沈彦拾刚开始接触这一行的时候,也是从底层做起的,那时候拿不到工资的时候有多艰难,家里本就快揭不开锅了,还要不停的为钱发愁。
后来他成了技工,再后来他学着看图纸,便成了经理。一步一步,走的艰难。可自从他坐了这个位置,就从没拖欠过任何一人的工钱。哪怕自己倒贴呢。反正后面总会收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不缺时间,可底下的人缺的最多的就是时间。
人不经历那一步,就永远体会不到那一步的困苦。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感同身受。
第二天,沈平林回了平山。再返回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沈彦拾的钱存在哪里他早就知道,这一上午他除了在路上,便是在银行里。身份证户口本都在身上。他想着先取出一部分钱来,交在医院吧。剩下的就存在卡上,拿给张胜。
大概还是够的。
沈平林一边想,一边排队。转眼就只剩一个人了。他站在玻璃外面,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发呆,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等轮到他,刚要插卡进去,才发现前面那人的卡还没取出来。
沈平林回头看了看外面,人群中早就不见那人踪影,他也有点想不起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了。他只记得有点高,但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也想不起了。
沈平林鬼使神差的点了个查询余额。跳出的一串数字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心里矛盾的不行。
若是取一点出来,便可解了自己这燃眉之急。总之对于那人来说,也就真的只是一点点,那人可能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钱。少了这点,也兴许不会记在心上,也兴许根本发现不了。
可又一想,沈平林都要鄙视自己了。就算这点钱对于人家来说不算什么,自己做了这种事也是见不得光,接下来的一辈子可能都忘不掉这件事。
想到这,沈平林按了退卡。
再将自己的卡插进去,又继续想之前的问题。若是在医院存一部分,剩下的拿出去给工人开工资。
应该是够的吧。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
沈平林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到了医院又是排队交钱,沈平林恍惚的都以为自己要晕过去。可他竟然撑过来了。
等排到一半,心思终于回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只会更加烦恼。
沈平林看了看前边,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背影眼熟,衣服也眼熟。他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这人是刚刚排在他前面取钱的那位。
好巧啊。沈平林想。
他碰了碰那人,那人转过头来,沈平林礼貌性的笑了笑,说:“我刚取钱的时候就排你后面,这是你的卡。你忘记退卡了。”
沈平林将卡递到那人面前,顺便看了看他的脸。
这个人看起来很邪性,但又没那么坏,反倒多了点难以言说的稳重,偏偏他还长了一副好相貌,看样子大概……三十左右。只是看人的眼神有点……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在说,“你们都是一群渣!”
连沈平林都觉得自己被藐视了。
好吧,如果他真的拿手里这张卡取了钱,那确实应该被藐视。
谁料那人看都不想看一眼,哼了一声,说:“不就一张破卡吗,扔了吧!”
沈平林:“……”
那人还很烦躁,又急又燥,话都不想多说一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又继续排队去了。
沈平林不知道该说什么,丢也不是,收也不是。有点尴尬。尴尬的他眼神都开始四处飘,这一飘不得了,因为他看到了贺南翔。
沈平林刚想喊,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忍住。想着,喊什么呢?这种时候还是算了吧。可是他为什么还没回成都呢?居然也在医院里。
沈平林想知道,但又不太敢知道。
算了,还是不喊了。这么些天没联系,他都好久没有想起贺南翔了。此刻见到了,才知道,其实自己特别想他,但已经没空去想他了。
也不知贺南翔有没给他打过电话。对了,手机还没买。以后还联系不呢?还能联系上吗?他还怎么去成都。钱还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主要沈彦拾还躺在医院,沈新月才十五岁,他怎么撒的开手走人?
沈平林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失约了。
不,是一定要失约了。
“对不起”才是这世上最难启齿的三个字,他甚至不能当着他的面去说。
贺南翔兴许走过,又回来了。也兴许根本就没走。总之,他出现在这里,他们能这样相遇,也是命中注定。
沈平林有点魂不守舍,不知不觉就排到了头。前面那人早站在旁边去了。沈平林背书一样报了名字,窗口下的工作人员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然后就是一堆现金一张张的过验钞机。
好不容易点完,旁边那人又挪过来,将包往窗子上一推,说:“再加三十万。”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将里面的钱拿出来,继续过验钞机。
沈平林愣了一会儿神,有点不明白状况。他又觉得眼花,便将头歪了歪,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时躺在病床上,张胜坐在一边削水果。看了他一眼,说:“你最近吃的好少,低血糖。可不能再熬下去了。”
沈平林“嗯”了声,刚想开口,张胜已经替他说了:“你的东西在这儿。”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包,又说,“刚我去前厅正好看到你,还有个男的。他抱你过来的。”
沈平林愣了愣,呆呆的问:“是……你在学校看到的,和我一起的那个?”
张胜抬起头,说:“不是。”
沈平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张胜又说:“看样子大概三十左右。”
沈平林说:“哦。”他知道是谁了,也有点不太明白。那人的卡还在他这儿,里面有数不清的钱。他拿在手上,却好像拿着一块定时炸弹,随时都在等他犯罪一样。虽然,他不知道密码。
那时候的沈平林还不知道,直到这一刻开始,才是他人生的岔路口。
而他,已经站在了这路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