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以南》梦昔笔谈

16、重到旧时明月路

　　再回来时，手里不止多了烟，还多了一顿晚餐再加一袋零食。
　　沈平林跑得急，连外套都没顾上穿，这一趟出去又冻得够呛，一进门就站在空调下面不动了。
　　贺南翔无奈道：“你这样又要感冒了。”
　　沈平林说：“谁说的？就我这钢筋混凝土的身体。我都好多年没生过病了。”
　　贺南翔：“……”
　　没一会儿沈平林缓过来，两人坐在椅子上吃饭。
　　沈平林早就饿的发慌，三两下就扒拉个干净，然后将盒子一推，竟翘起了二郎腿，人也懒散的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快睡着的样子。他又抬了抬眼皮，看贺南翔吃的斯斯文文，顿时砸吧两下嘴巴，说：“你吃饭可真慢。”
　　说完，“刺啦”一声点了一支烟，装模作样的抽起来。
　　贺南翔细嚼慢咽的吃了半天，沈平林烟都抽完了，他还没吃完。
　　沈平林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又划了根火柴，打算再抽一根。
　　谁料贺南翔放下了筷子，随便将他手一拉，也拿起一支烟来，顺着他的手点燃了，然后轻轻吹了口气，火柴便灭了。
　　沈平林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这一系列举动，手指还夹着那半截火柴，眼看着贺南翔吸了口烟，慢慢又吐出一口气。
　　烟雾缭绕。
　　沈平林都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等烟雾一散开，贺南翔的面貌又一点点清晰起来，沈平林莫名其妙的想起了两个字，性感。
　　“……”沈平林想，贺南翔这样的，才像是水做的。
　　变化多端，静水深流。
　　沈平林将那半截火柴放在桌上。
　　贺南翔说：“怎么不用打火机？”
　　沈平林说：“买烟送的，打火机要钱。”
　　贺南翔：“……”
　　“你知道四中吗？”贺南翔突然问。
　　沈平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知道。”
　　四中，也就是这座城市最乱的一所中学，升学率最低，打架斗殴次数最高，混混流氓数不胜数，可以说，整个学校没有一个好人。可沈平林怎么也没能想到，贺南翔这样白莲一样的人物，竟然出自四中。
　　故事开始于李长青。这是沈平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说起来，贺南翔以前可不算是个好学生。他是个小少爷，而李长青同他一起长大。
　　也不能这样说，应该说是李长青看着他长大的。因为李长青大他十岁。
　　贺南翔父母没离婚之前忙的很，两人合伙做生意，没时间照顾他，便经常将他丢到隔壁的老李家。而李家父母也不是那么清闲，思来想去，便只有丢给李长青。连给贺南翔选学校都选在了离李长青学校最近的地方。
　　最开始那段时间李长青烦得很，他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哪会照顾人，经常性的玩着玩着就将人给忘了。等到了家才想起还有个人没回来，于是又着急忙慌的跑回学校去找人。一来二去，贺南翔也习惯了。
　　过了那么两年，李长青也习惯了，走哪都带着他，主要还是因为贺南翔这人不吵不闹，带着也碍不着他什么事。
　　十八岁那年参加高考，一下子名落孙山，李长青不以为耻，兴高采烈地选了当地的一所中专去学计算机，自此天天泡在网吧里，把自己弄得像个小流氓，狐朋狗友一大帮。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学习的料。
　　贺南翔便坐在他旁边写作业，写完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等第二天早上，李长青再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气连天的送他去学校，路上还不忘给人买早饭。
　　如此过了三年，李长青一毕业连工作都找不到，整日里混吃等死的摊在家里，摊了一个月被李家父母赶出了门。
　　李长青断了经济来源，于是不得不出去找个班上了，这里蹭两个月，那里磨三个月，总觉得特别没劲。钱也没挣到，反而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混混，一帮人将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贺南翔站在人群里尤为亮眼。但很快就被他们忽略了。
　　成群结队的一群人跑到酒吧去唱歌，最后喝大了差点把人家场子给砸了，要赔钱吧还赔不起，差点又要打一架。谁能想到这时候却是贺南翔拿出了钱呢？反正李长青是没想到。
　　他二十二岁了，这么说贺南翔也有十二了。
　　李长青叼着烟眯着眼睛瞧他，瞧了半天，才发现贺南翔这几年窜的还挺快，从前他才多高啊？出去还要牵着他的手才行，而如今他都长得快跟自己一般高了。
　　他倒是没注意，不知不觉间贺南翔已经长大了。
　　李长青问他：“该读初中了？”
　　贺南翔说：“嗯。”
　　李长青“哦”了一声，说：“打算考哪个学校？”
　　贺南翔说：“考上哪算哪。”
　　李长青笑了笑，说：“选个好一点的寄宿学校吧，我可是没空管你了。”
　　贺南翔皱了皱眉，一句话都没说。
　　从那以后，李长青似乎迷上了酒吧，倒也不是迷上了去玩，而是干脆跑到那里面去上班了。
　　李家父母早就对他失望透顶，管也管不了，干脆由着他自生自灭。后来又想起贺南翔，还生怕自家儿子带坏人家，不过看到他的成绩，顿时又放心不少。
　　贺南翔的父母依旧忙的不得了，除了能给他大把的钱以外几乎也没什么能给他的了。
　　等到了秋天一开学，贺南翔两腿一迈跨进了四中。
　　李长青是过了两个月才知道这个事，原因竟是因为贺南翔打架。
　　四中就在李长青所在的酒吧旁边，那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这边马上就能知道。一帮人在学校附近打架斗殴，想不惊动他都不行。等他一看到贺南翔登时骂了句“我操”，然后也加入了混战中。
　　一帮人打散了，李长青也气得不轻，逮到人丢到包间就是一通教训。
　　贺南翔闷声不吭，倒把他自己骂的没了兴致。
　　李长青觉得有点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头都开始痛了。
　　贺南翔真的气死他了。
　　李长青说：“我让你选学校，没让你选个最差的。”
　　贺南翔动了动嘴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长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话！”
　　贺南翔又动了动嘴巴，说：“这离你近。”
　　李长青都要气笑了：“离我近？离我那么近干嘛！我是你爸吗？！”
　　贺南翔说：“你是我哥哥。”
　　这次李长青真的笑了：“我可没你这样的弟弟。你哪里像我？闷都闷死人了。”
　　贺南翔垂下眼，又一声不吭了。
　　李长青看他这样，哪里还有脾气，毕竟也算是他看大的，说是弟弟，其实离儿子也差不多了。
　　“算了，我跟你急什么。”李长青说，“你想在哪就在哪吧，不想住校就来这找我。”
　　于是贺南翔的又一个根据地，便由网吧转移到了酒吧。
　　又过了两年，李长青名气更大了，俨然成了这一片的老大，手下一帮子小弟，前呼后拥的喊他“李哥”，贺南翔在人前也会喊他两声，在人后连句哥都不叫，就是个小哑巴。
　　李长青都习惯了。
　　第三年李长青跳槽想自己干，把这两年的积蓄花的一干二净，创业期间万分艰难，他更顾不上贺南翔了，又将人赶到学校去住。凭着李长青的面子，倒也没人敢找贺南翔的麻烦。
　　也挺奇怪的，贺南翔虽然不说话，但总能让他觉得特别的舒适与安详。
　　在这样浮华的城市里，过厌了灯红酒绿的生活，便总想着要避世隐居了，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可只要与贺南翔待在一处，就感觉已经是世外桃源了。
　　沉默也有沉默的好处吧，不吵不闹，倒也安静。
　　李长青消失了好几个月才又出现。
　　那是一个很静很静的夜里，贺南翔已经睡着了，又被人摇醒。迷迷糊糊的出了寝室，等下到一楼却看到了李长青。
　　他从来都不会来学校，这是第一次。
　　一个在楼里，一个在楼外。
　　李长青晃了晃防盗的铁栏，嘲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在探监？”
　　“……”贺南翔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李长青说：“我来看你不行啊？找你可真麻烦，好不容易才蹲到一个出来上厕所的。好几个月没见你，你小子又长一截！”
　　贺南翔这样敏感的一个人，怎么能看不出他有点奇怪，于是问道：“你那酒吧开的怎么样了？”
　　李长青“嗯”了一声，说：“还行。”
　　贺南翔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瞧。
　　“……”李长青又被打败了，很是烦躁的说，“行行行，就你眼睛毒，没开成行了吧。”
　　贺南翔没吭声。
　　李长青又说：“小阿翔，你怎么这么扫兴？我来看你你不给李哥笑一个也就算了，还老板着一张脸。我蹲这一晚上容易吗？你可不知道这外面有多少蚊子，咬死我了！操！”
　　然后贺南翔笑了笑。
　　李长青美滋滋的评价道：“不错不错，不枉李哥疼你这些年。”
　　贺南翔：“……”
　　李长青转开话题，问：“快中考了吧？”
　　贺南翔说：“嗯。”
　　“这次又打算考哪？”李长青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说，“可别想再敷衍我，你再选这种烂学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贺南翔说：“你打不过我。”
　　李长青瞪了他一眼，骂了声：“我操！”骂完又笑起来，说，“行，你说什么都行！”
　　两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李长青烟也抽完了，他将烟头丢在地上踩了踩，这才再次开口：“阿翔，好好选个学校。将来考个好大学。”
　　贺南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嗯。”
　　李长青得到回复，笑了笑，说：“我走了，这段时间你还是住学校吧，等我空了……”顿了顿，接道，“再来看你。”
　　贺南翔想了想，顺手掏了掏口袋，又递到窗外去，说：“这个给你。”
　　李长青瞟了一眼，调笑道：“我用的着你的钱吗？”
　　贺南翔说：“用得着。”
　　李长青摇摇头，说：“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吗？”
　　“……”贺南翔丢到窗台上，二话没说转身走了。
　　李长青：“……”
　　夜里的风一吹，窗台上的钱都跟着颤了颤。李长青想，风真大，连眼睛都吹痛了。
　　中考过后，贺南翔回了家。
　　每年也就回来那么几次的父母难得也回了家，贺南翔还没来得及有所感情，就听到了离婚的噩耗。
　　说实在的，即使如此，他也没觉得有多难受，更多的只是有点意外罢了。
　　也是这个时候贺南翔才知道母亲居然还是远嫁，十几年前凭着一腔爱意翻山越岭的来了北方，同甘共苦了十几年，当年也是决定要过一辈子的，到头来连这半辈子也像是一场梦。
　　父亲出轨，母亲的表现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有魄力。她不会像北方的妇人那样传统，遵循什么从一而终，更不会因为有贺南翔这个儿子而委曲求全。但到底还是一位母亲，她能想到的永远都比父亲多。
　　两人因为财产纠纷打了好大一场官司，钱倒好分，一人一半。可牵扯到房子和抚养权的问题，总也达不到一致。父亲想着将房子卖了然后钱又是一人一半，母亲哪里能让他如愿，坚持不肯卖，于是通通给了贺南翔。
　　贺南翔看到这一幕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问到要跟谁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想到了李长青。
　　是的，他想跟着李长青。
　　沉默了半晌，贺南翔才说：“跟我妈吧。”
　　官司打完，贺南翔便跟着母亲到了成都，自此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外公外婆。
　　住了一个多月，母亲问他要不要考虑留在成都读书，贺南翔想起李长青，说道：“不了。”
　　于是他又坐火车回来，可是再没见过李长青这个人。
　　他就像是从来没来过一样，在这个城市消失了，连李家父母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在那个通信困难的时代，连手机号都做不到实名制。没有手机，也没有地址，任凭你有通天的本事，这个人一旦不想见你，那就再也找不到了。
　　故事不长，但那是贺南翔漫长的十年里唯一一个温暖过他的人。
　　再之后的两年，他如此孤独的一个人漂泊着，按部就班的上课下课，生活没有新意，也再没人能跟他说一说话。
　　直到遇到沈平林。
　　他很吵，特别吵。
　　但贺南翔却不觉得烦，反而觉得吵得有点恰到好处。时间一长，他竟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
　　经历过这么多的分别，他早就预备好沈平林也是要走的，他们生命中经过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能停留太久，就是亲生父母也没有。而且就算沈平林不走，他自己也是要走的。
　　贺南翔说：“毕业后我就回成都了。”
　　沈平林“嗯”了声，不甚在意道：“回就回呗。”
　　贺南翔沉默了。
　　沈平林想了一会儿，饶有兴致的问：“成都好玩儿吗？你是每年假期都去？你带上我好不好？”
　　贺南翔看着他，沈平林觉得有点不妥，又说：“要不我也考个那边的大学吧，我们一起，你给我带路，好不好？”
　　贺南翔说：“你真的想去？”
　　沈平林说：“嗯。怎么，你怕我考不上啊？我告诉你，哥成绩那么好，想超你就超你，想考哪就考哪！”
　　贺南翔笑了笑，不置可否。
　　沈平林哼了声：“你不信啊？不信我们又来比过。”
　　贺南翔：“……”
　　沈平林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就不相信上次是我踩到了狗屎。”他又想起上次一班不穿校服的盛况，说起来他还没见过贺南翔不穿校服的样子呢，于是又说，“要不这样吧，要是你赢了我就乖乖把校服穿上，输了呢，你就把校服脱了。”
　　贺南翔说：“我这不是脱了吗？”
　　“……”沈平林说，“今天不算。”想了想，又说，“我再给你加个彩头，要是你赢了我不光穿校服，就我这头发也给你剪了，怎么样？”
　　贺南翔也不觉得怎么样，他根本没那个兴致。但沈平林说了，他便配合着“嗯”了一声。
　　沈平林哈哈笑了两声，说：“洗澡，睡觉。”
　　那时候真的好纯啊，纯情的完全没有别的心思。满腔只有对方的喜怒哀乐，我想你所想，你高兴的时候我也高兴，你难过的时候我陪着。我不会因为你要走而远离你，更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如果你要走，那……带我一起走吧。
　　等关了灯，两人各自躺在床的一边，若有所思。
　　贺南翔问他：“你怎么不睡觉？”
　　沈平林说：“睡不着。你怎么知道我没睡觉？”
　　贺南翔淡淡的声音飘过来：“你睁着眼睛的。”
　　沈平林歪着头看他：“这么黑你还能看到我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骗人吧，我怎么看不到？”
　　贺南翔也歪过头来，说：“你眼里有光。”
　　“……”沈平林说，“什么？”
　　“你眼里有光。”贺南翔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他心之向往的盛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