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对象其心必异》西洲君子

5、追逐戏

　　周荇的车停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这里是ZF指定的拆迁楼，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搬走，只剩下少有的几个钉子户赖着。云颂到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公务车开车。
　　“要我陪你上去吗？”周荇转过头，很是不放心她。
　　“不必了周叔叔，我很快就下来。”说着，云颂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他，赧然道：“叔叔不介意的话，就看一会儿书等我，好吗？”
　　周荇有些无言地看着她手里的那本《万历十五年》，心中五味陈杂，然还是接过，向她笑了一笑：
　　“去吧。”
　　云颂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去。
　　尽管还没有踏上楼梯，她已经很想离开了。
　　门敲三声，屋内迟迟无人应答，像是故意摆着架子，等了好一会，门才从里面打开，露出一条细缝。一双耷拉着的滴溜转的眼睛就夹在这道门缝间，见到她，浑浊的眼里露出一点诡异的光：
　　“是小颂啊。”
　　——明知故问。
　　云颂客气地将手里的礼物袋提到她眼前：
　　“我给您带了些东西。”
　　屋门这才打开，云颂还未走进去，扑面而来的一阵霉味就让她脚步一顿，她也没说什么，进去后就将礼物袋放到桌上，开始例行公事般的问候。
　　“奶奶最近身体还好吗？”
　　老太太在一旁的太师椅里坐下，语气怪异：
　　“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
　　“那多喝些牛奶增强抵抗力吧。”
　　“哎哟，牛奶那是有钱人家才喝得起的，我们穷人就喝点稀饭。”
　　云颂脸色变都不变一下：
　　“所以我给您带了牛奶，您有空就喝。”
　　老太太盯了她一眼，随即转开话题，佯装关心道：
　　“怎么就穿这么少？不怕感冒啊？”
　　云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短袖，回道：
　　“白天还是热的，这么一件正好。”
　　老太太似是而非地扒拉了一下身上那件被洗得快要发白的棉质长袖，长吁短叹：
　　“我这把年纪也只能穿穿这些衣服，冷点就冷点吧。”
　　“……”
　　果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对方一直在刻意地卖惨，想让人无视也很难。
　　老太太打开了桌上的袋子，掏出一盒切好的菠萝，里面附带了叉子，她叉起一个，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她：
　　“你今天怎么来的？”
　　云颂不假思索：
　　“公交车。”
　　老太太睨她一眼，口中的食物眼看着就要喷出来：
　　“公交车能这么快？”
　　云颂便似真似假地敷衍道：
　　“出门正好赶上了而已。”
　　老太太不说话了，嘴里的咂巴声越发刺耳，云颂安静地看着她吃下去半盒，打了个饱嗝，才假惺惺地问她：
　　“小颂要不要吃？”
　　她摆手称自己已经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周家？”对方的语气一下子尖酸起来，将她的脸仔细盯着，像是要盯出什么金银财宝。
　　云颂不愿意回答，这已经是她的私事，对方除了仗着那点血缘关系作威作福，实则并没有对她问东问西的权力。
　　她的沉默像是踩中了对方的痛脚，语气一下子极为不友善：
　　“你还在和那个周荇混一起呢？他一把年纪了还把你栓在身边根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图你身上的钱，图你——”
　　眼看她话越说越难听，云颂皱着眉打断：
　　“他怎么对我，我心里清楚，不需要奶奶你来提醒。”
　　老太太怒了，要不是这个死丫头身上还有儿子的一大笔钱，她怎么可能给她好脸色看、还提醒她？真是狗咬吕洞宾！
　　“你个丫头片子，教训起你奶奶来了——”她口不择言，张口要骂，正巧这时敲门声响起。
　　老太太诧异地停下，往门口看了一眼，又狐疑地转回来：
　　“你不是说一个人来的？”
　　云颂的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我可没这么说过。”
　　然而心脏却砰砰直跳——
　　是周荇吗？
　　“我去开门。”不等老太太有所反应，云颂已经先她一步小跑至门口。
　　打开门，果然是周荇。
　　他将外套搁在手臂上，衬衫袖口很随意地卷起，俯下来的桃花眼里墨色浓重，眼角微微扬起，不喜不怒看着人的时候，总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周叔叔，你……”她不是说了等一会儿就好吗？这才二十分钟不到吧。
　　谁知周荇却抬手，揉了揉她发顶，温声道：
　　“不放心，上来看看。”
　　发顶的那只手没有想象中的温暖，甚至有些凉意，却在这个不称职的深秋里，带来意外的惬意。
　　“咳咳！”身后有人故意用力咳嗽，试图引起两人注意。
　　周荇就像没听见，低头问她：
　　“东西都拿着了吗？”
　　云颂指了指手边的小包：
　　“都在身上。”
　　“嗯。”周荇点头，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带离这所弥漫着腐旧味道的小屋子，十分客气地向里面云颂的奶奶道：
　　“我们先走了，有机会再来探望您。”
　　老太太立刻要跳脚：
　　“姓周的你什么意思？这是我孙女！你说带走就带走？”
　　周荇将云颂拉到身后，这是一个很下意识的、没有思考过程的动作，云颂借势躲在他身后，看不到他此时表情，却能闻到他身上一阵淡淡的香气，抚慰人心。
　　周荇的声音很是冷淡从容：
　　“当初云颂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这个长辈可没有这么说。”
　　把柄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老太太怒极攻心，口不择言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看我们云颂年纪轻好骗，想要她的钱么？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不管我有什么目的，”周荇丝毫没有留情地将她打断，眼神在这一刻阴冷得要滴水，“云颂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望好自为之。”
　　顿了顿，像是顾念到身后的云颂，声音又缓了缓：
　　“颂颂来看望你是孝顺，你要是利用她的孝心借此伤害她，别怪有一天我让你连本都捞不回来。”
　　他自然是比云颂更清楚这些吃人血馒头的亲戚的面目。
　　周荇带着她离开，云颂头也不回地跟上。她本不愿意来这里，只是担心落人口舌，连周荇也一道被连累。
　　如今周荇却是一点面子里子都没给对方，干脆利落地打破了这个后顾之忧。
　　云颂分神地想了想，目光有点怀疑地投向周荇：
　　不知道他在门外呆了多久？
　　周荇坐进驾驶座，开了一段路，余光瞥到小姑娘正一眼又一眼地悄悄打量他，嘴角绷不住笑意，却是不提，正经道：
　　“今天想去哪里？”
　　“……？”云颂的眼里顷刻间都是无声的疑惑。
　　见她如此，周荇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其实不常笑，但在云颂面前，总是笑了又笑。
　　“今天没有工作，难得放假，带你去逛一逛。”
　　他说话的声调很低，语尾却是上扬，好像邀请她出去，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云颂的心在猛烈地动摇。
　　这与她决心与他分道扬镳的宗旨不符，她应该拒绝的。
　　然而，此时日上三竿，街道上人逐渐多起来，车子开在林荫路上，日光如金雨缠绵落下，穿过摇曳的树丛，坠落到二人的脸上、怀里。
　　像是天气故意要与她作对，软磨硬泡地诱她：
　　你忍心错过这样好的天气吗？
　　云颂艰难地开口：
　　“还是不……”
　　周荇将车停了下来。
　　云颂一下子住口，抬眼，发现车子停在本市最大的游乐场门口。
　　云颂：“……”
　　周荇抬手遮住上扬的唇角，桃花眼半垂，视线落在她泛红的脸畔：
　　“既然都经过了，不如顺带去看一看？”
　　这个时候，都不知道拒绝他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的了。
　　那么显然，周荇还把她当成孩子还看待。
　　所以，他看到自己运动装时裸/露在外的肌肤、看到她给周筵补习、带她出来，都完全没有将她当作一个已经成年的女人来看。
　　他不会惊艳、嫉妒抑或是怜惜。
　　一直以来，云颂都明白自己想要的实在太多了。因为太多，索取不得，她只能离开，留下得越久，只会膨胀她的欲/望，膨胀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然而哪怕只是对方单纯的同情，云颂也愿意在心中珍之重之。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云颂点头，眼睛里藏着秋日温柔的凉意：
　　“好吧。”
　　……
　　云颂和周荇都是坚定的刺激运动绝缘体，看着过山车上大呼小叫的人，丝毫没有上前的想法。云颂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另一边的碰碰车，道：
　　“要不去等那个吧？那里人少。”
　　周荇低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我记得你科目三考了三次？”
　　这是在笑话她的车技了。
　　“那是因为挂挡不熟练而已。”云颂小声给自己辩解，“碰碰车有什么难的？”
　　周荇当然欣然同意。
　　两人在等候区站了十几分钟，轮到他们时，工作人员想当然道：
　　“是美女开车还是让你男朋友来开？”
　　她一愣，动作比大脑快地看向周荇，脑中轰然。
　　却见他眉目不变，语气一如既往甚至还有几分温意道：
　　“我开。”
　　云颂赶紧让自己清醒，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拦住要带他们进去的工作人员：
　　“我也要开，我们分开。”
　　前面的周荇闻言挑了一下眉。
　　虽然有避嫌的目的，但云颂对他刚才的评价很不满意，势必要改变她对他车技不好的印象，坐进车里的时候很是有点势在必得的架势。
　　场地分内外场，外场正好是两个赛道，全长400米，云颂先发制人地开到起点，回头等着周荇过来。
　　他一身衬衫笔挺，屈腿坐在小车里有天然的劣势，但他毕竟车龄很长，所以勉强算是公平。
　　“周叔叔，先到者胜。”云颂侧首，脸上的表情生动，像是在说：你最好不要小看我。
　　她生龙活虎的模样显然让周荇心间原本蒙着的一片阴霾大扫，唇边笑意深刻几分，原本心神淡淡，却在此刻握紧了一些方向盘——
　　倒真有了和她一较高下的兴致。
　　“好啊。”
　　他话音刚落，云颂已经一踩油门冲了出去，笑声欢快地从前方抛来：
　　“我可没说不能抢跑！”
　　周荇哭笑不得，也急忙跟上，两车一前一后，距离逐渐拉开，云颂油门踩到了底，她的战略是在一开始就占领绝对优势。
　　到弯道的时候，因为她速度太快，不得不走外围，以免翻车。
　　这就给了周荇超车的机会。
　　他几乎是稳稳当当地压着线挤到内圈，两人平行时，还有余力笑看她一眼。
　　云颂顿时被激起了斗志，剩下的路段没有丝毫犹豫，油门怎么也不松，但她有些把握不住方向盘，比起旁边稳如泰山的周荇，还是差了一点经验。
　　最后终点时，周荇以微弱的优势略胜一筹。
　　云颂气得咬牙，不服输的劲上来，方向盘一偏，故意撞在了他的后方。
　　周荇好整以暇地转过头来看她。
　　云颂吹了吹额头上落下来的碎发，笑容明朗：
　　“这可是碰碰车，周叔叔。”
　　许是因为激动，她面颊红润，额上有一层薄汗，鬓边的头发乖巧地贴着，小小的身子坐在车里，却照亮了一室黯淡无光。
　　有其他游客经过，也忍不住回头看这个一下子光彩照人的小姑娘。
　　周荇凝视她半晌，最终垂下眼睫，挡住眼中千万思绪，然他又心有不忍，不忍错过有人光华四射的模样。
　　再抬眼，云颂已经将车子倒转了一个方向，她兴致勃勃，再没了平日矫饰的面孔，问他：
　　“再来一次吗？叔叔？”
　　呵。他轻笑一声，转动方向盘应战。
　　……怎么能不应呢？
　　那女孩长发飞扬，巧笑倩兮，让追逐者好奇又欲征服。
　　誓要追上去看一看，那迎风摇曳的眼睫下是否有星光落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