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金鱼草》胡杨populus

15、回忆了回忆了

　　一节平常的自习课，虽然预备铃已经打响，但教室里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说话的，看课外书的，照镜子的，什么样的都有。

　　直到咋咋呼呼的黄皓从后门蹿进来，才打破了这片本不该有的祥和， “孩子们，一级警报！一级警报！李老大来了，看样子来者不善，不想死的话就别说话了。”

　　李老大，本名李燊，理科一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在校人送称号“李老大”。

　　人如其名，燊，三火加一木，火下添柴红红火火，但这把火好像从名字烧起来还不够，连带着把他本人也熏成了行走的火药桶。一不小心让他逮着，他能瞬间化身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爆燃辣椒，杀伤力巨大。

　　因此，即便是表面乖巧，实则心高气傲的理科一班在他的“整治”下也变得服服帖帖，这不，兵荒马乱后，偌大的教室一下没声了。

　　三秒钟后，李老大左手拿着一个摔掉漆的保温瓶，腋下夹着一沓厚厚的试卷，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简单扫视全班后便雷厉风行地指挥： “来，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速度快！拿到卷子先给我好好看看错题，动脑子想下错的原因是什么，尤其是在已经讲过的情况下，你们还能做成这个样子。”

　　“这节自习改上数学，评讲试卷。”

　　“试卷20题，虽然是新定义的函数创新题，但是……”李老大死亡停顿，“但凡你们细心点，就会发现前几天的练习题跟这道题类型一模一样，答题时一定要紧扣导数或图像分析！”

　　“然而，做对的同学有几个？”

　　“废话不多说，这题全对的同学举下手，我看有谁。”

　　谢嘉南转过头去看陈雯试卷，右上角一个又大又红的“—3”，见此，他微挑了下眉。

　　陈雯一看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拿口型骂了他一句“神经”。果不其然，这货一转回去就施施然举起了手，还将试卷举起晃了晃，上面赫然一个大勾映入眼帘。

　　“汪晓、刘佳怡、谢嘉南、李文斌……”李老大眼镜一推，“不对，还有一个呢？没记错这题是有五个同学全对。”

　　几秒之后，第五位同学犹豫着举起了手，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那道单薄的身影上，谢嘉南跟着侧头，看到那人，脱口而出：“是你呀？”

　　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整个教室“轰”地爆发出一阵嬉笑声，或许是觉得谢嘉南的惊讶太喜感，或许是觉得数学明显偏科的阮茹能做对这一题本身就不可思议。

　　总之没有确切的原因，在那一瞬间，这场哄笑来得不合时宜，却成功压垮了阮茹的勇气。

　　阮茹面上发紧，热气直往脸颊涌，举起的右手也迅速缩了回去。

　　“啪！”教鞭重重敲在黑板上的声音，“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阮茹做对怎么了？她的学习态度有目共睹，只要肯下功夫钻研，再难的题她一样做得出来。更何况，你们这些自己都做不对的还有脸笑别人，不像话！”

　　李老大训人一视同仁，一班的学生虽然有点骄傲，但不代表他们是非不分，平日里大家相处都是很和睦的，被这么一骂，好多人都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伤人，讪讪低下了头。

　　其中，罪魁祸首谢嘉南已经恨不得时间倒流，将舌头给剁了，他未预料那简单一句话会引发连锁反应，他的反问只是单纯的讶异，并不存在任何嘲讽的意味。

　　后面几十分钟，谢嘉南如坐针毡，频频扭头去看阮茹，道歉的话梗在喉咙，像烧红的铁块煎熬着他。

　　下课铃一响，谢嘉南正要起身，便听得李老大在说：“谢嘉南，来办公室一趟。”

　　无奈，谢嘉南只得拿起纸笔往外走，眼睁睁看着阮茹的座位被蜂拥的人群挤满。

　　照旧在办公室做完一张竞赛卷，时针已悠悠转过六点，临邑中学没有强制晚自习，走读生早就回家了。

　　李老大拿过卷子，边改边提醒了谢嘉南一些易错点，下周谢嘉南即将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这段时间谢嘉南都会被叫来办公室加练，以往都是做完题就可以开溜了，这次李老大迟迟没发话，搞得谢嘉南只能呆站着。

　　李老大故意将手里的试卷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都快把卷子盯出洞来了，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看向一旁神游的谢嘉南，不紧不慢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吗？”

　　谢嘉南正想事呢，一时间没明白李老大在说什么，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老大打量着眼前的谢嘉南，干净的气质使他在办公室依旧亮眼。不能否认，谢嘉南很优秀，学习上聪明，运动能力突出，外形条件也优越。

　　但师生一场，李燊也深谙谢嘉南身上的坏毛病：神经大条，莽撞，急躁，说话做事不沉稳，像刚刚在课堂上的无心之言就是最好的例子。

　　“关于课上的意外，我希望你能自己找个时间处理好。”为了维护谢嘉南班长的形象，他没有公然在课堂上批评谢嘉南，但不代表这种事情可以轻轻揭过。

　　“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课堂不是贬低他人的舞台，任何人被取笑，心里都不会好受。” 李老大平和道：“这对人家付出的努力不公平，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老师都希望你能拿出态度改正错误，明不明白？”

　　闻言，谢嘉南站直身，不太自在地应声，“明白。”

　　黑板擦一拍，成功把那只停在讲台上的蚊子拍死，阮茹漫不经心地拿起抹布，将残留的粉笔灰和蚊子尸体擦去。

　　于敏敏侧着身朝她伸手：“阮茹，抹布递我一下，我擦黑板。”

　　把抹布递过去，阮茹的视线又转向了讲台上的一大摞练习册，她撸起袖子上去掂了掂又放下，不行，还是有点重的。

　　正想分两次搬完算了，却听得上方传来人声：“需要帮忙吗？”

　　阮茹猛地转身，差点撞进谢嘉南怀里。

　　明天月考，谢嘉南留下来贴座位号，贴完了也不走，刚才人还在下面无所事事地到处晃，不知道是怎么瞬移到她身后来的。

　　还离那么近，再往前一步，她都能靠到谢嘉南的肩。

　　阮茹率先往后撤了一步，不太敢看他，谢嘉南后知后觉，终于醒悟这过于暧昧的距离，也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再一看，耳根和脖颈都泛着血色。

　　阮茹继续伸手去抱练习册，谢嘉南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帮你吧。”

　　阮茹摇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说着，就抱着东西往外走，结果没走两步，垒高的练习册开始打滑，要掉不掉的样子。

　　“你不行，我来吧。”未等回应，谢嘉南就急切地伸手去接。

　　阮茹紧绷的神经狠狠跳了一下，“你不行”三个字魔咒般摧毁着她的理智，在谢嘉南的手即将碰到练习册的瞬间，阮茹幅度很大地避开谢嘉南的手，声音也因紧张变得恼火：“都说不用，我自己可以，你别碰！”

　　谢嘉南愣住，难以置信。

　　自从那节自习课后，他几次想开口道歉却找不到机会，好几次看着阮茹的身影，心里堵得要命。

　　加上李老大的提醒和那天回去陈雯的数落，心理压力更大，他清楚知道他的举动伤了阮茹的心，尽管并非他本意，但他愿意付出行动去示好求和，却低估了阮茹对他的厌恶程度。

　　自嘲地笑笑，谢嘉南不再自作多情，他收回手，一言不发退到旁边。

　　旁边的于敏敏擦黑板擦到一半，发现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劲，但又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阮茹很是抵触谢嘉南的样子。

　　她走过去将地上散落的练习册捡起，重新放回阮茹怀里，此时，阮茹才像回神了，抱住练习册继续往外走。

　　两人擦肩而过，阮茹看到了谢嘉南的表情，当即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像是被刺伤后竖起的高墙。

　　阮茹喉头干涩，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偏又舌头打结，吐不出一个字来，简直像个逃兵，步履匆匆逃出了教室。

　　值日结束，于敏敏和阮茹并肩走路回家，夕阳斜照，洒下一地金黄。

　　于敏敏转头，瞧见阮茹还是那副恍恍惚惚的神态，小心翼翼地开口：“阮茹，你刚咋了，那么上火，吓我一跳。”

　　“我不知道。”阮茹抿了下唇，茫然又无措地问：“你也觉得我很过分吗？”

　　于敏敏怕说得太直白，打着哈哈：“哈哈还好吧，主要你有点太激动了，我都有点被吓到了。”

　　以为是谢嘉南擅自动手，惹了阮茹不喜，于敏敏忍不住为谢嘉南说好话，“我看班长也是好心要帮忙，不然你看他都贴完座位号还留下来做什么，他又不是值日生，他估计就是怕你搬不动接一下，没必要太介意。”

　　于敏敏不理解阮茹的应激，只以为是谢嘉南的未经允许讨了她的嫌。

　　那时的阮茹也不懂自己失控的根源，在朋友劝说下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懊恼自己的小题大做，为何敏感的利刺总是刺向最亲近的人。

　　直到很久以后，她无意间在网上刷到一档综艺，里面小品演员宋丹丹分享的故事令她心头一窒，有句话她至今都记得——“人强烈的自卑，会使你莫名其妙地变得非常无礼。”

　　是了，这又何尝不是她的写照呢。

　　不和谐的家庭从小催着她自强，但逼过了头，就让她成了这拧巴又倔强的性格，越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越要好强斗胜，凡事非要争个先一样。

　　练习册一次搬不动，分两趟就好了，谢嘉南要帮忙，给他搬也是了，又不会少块肉，较这个劲有什么意思呢。

　　道理阮茹都懂，可那时在谢嘉南面前，示个弱就跟要命不能活了，谢嘉南说她不行，她偏要证明自己很行，虚张声势，千万不能叫谢嘉南看扁了。

　　换个人来都没事，偏在谢嘉南这儿拿乔上了。

　　到最后，争这个又有什么用呢，谢嘉南受伤了，她也后悔了，很难说清当回到教室发现谢嘉南却不在的感受，是落寞还是庆幸，似乎都有，但细想这些都没意义。

　　无非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这份因情而生的怯注定让她在谢嘉南面前装腔作势，用强硬包装瑟缩，用决绝掩盖渴望。

　　最后，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