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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山陵崩 ...


  •   腊月里雪下得很大,庆元帝猛然睁开双眼。

      张德祥和身歇在榻上养神,这会儿第一时间惊醒,忙趿鞋,问道:“陛下,您是渴了还是要出恭?”

      庆元帝摆摆手,张了张嘴,喉咙里一如往常,同塞了团湿棉花,讲话很是费力,眼下尤其难受,他便使劲咳,企图将咽喉处的不适咳出来。

      张德祥赶紧倒了一杯温水来喂他。

      可能是喝了水,庆元帝觉得嗓子处的刺痛感好了些,总算是能说话了,“去,去叫太子,快,别惊动贵妃,要快,去。”

      张德祥怔忪了一瞬,便知道陛下应该是有要事交代,连忙跑去东宫找太子。

      李琮裹挟着一身寒气到了乾元殿,顿觉自己冻僵的身子重新活了过来。接到张公公的口信,他披了一件裘衣就赶过来,里面还穿着中衣,墨发仅用丝带束了一下。

      “父皇,儿臣来了,您有什么要交代给儿臣的?”也顾不得等身子回暖和行礼,太子疾步到床前跪下,握住庆元帝枯瘦的手,俯下身子将耳朵尽可能贴近他的嘴。

      庆元帝觉得喉咙有一口痰,咽不下也吐不出十分难受,声音像刨木头的锯子一般:“朕,朕驾崩后,赐死贵妃、赵氏,陪、陪朕合葬,还、还有……”

      说完头件事,他闭上眼睛大口喘着粗气,明明已经很努力呼吸了,但还是宛如置身于密闭的袋子里,闷窒得他生不如死,怎么都说不出来第二件事。

      张德祥听到这句话,吓得退后半步,陛下有多宠爱赵贵妃,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样的爱人也舍得处死么?那他这个老奴呢?陛下后半句话是不是想说需要他继续去地下伺候他?他的心狂跳起来,不动声色往后移了几步,将敦实的身子埋进阴影里。

      太子殿下没回答,立直了身子,俯视着床榻上行将就木的父皇,脸上带着的不再是一贯温和的面孔,而是面无表情的冷厉。

      “父皇,您已经有母后了,为何还要赵贵妃?母后生前待您万般好,产后身子没恢复完全就打理宫务,直到身子彻底垮了,临终前都没说过您一句不好的。然而父皇您就这样回报她的么?生不能同衾,死同穴这点您都无法做到?

      “不过,那时您已经不是陛下,儿子才是这大夏的天子,若是这点子心愿都不能替母后完成,孤枉为人子。方才那些话儿子权当没听过,父皇还有别的事要交代么?”太子淡淡道。

      母后病逝时,他八岁,已经记事,更别说凤仪宫里的那些诉衷情的花笺、画像、随笔是骗不了人的。他的母后生前一心痴恋父皇,却也知道自己的责任,眼睁睁看着他三宫六院。只是身故后,他当人儿子的,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打扰他的父母。

      庆元帝没想到往日里听话得近乎唯唯诺诺的嫡子竟会这般强势!微愣后抬头看去,长子虽跪着但背脊挺得笔直,神情淡漠冷硬,眼波无波无澜,睥睨着他好似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浑然一副天子之相。

      庆元帝心惊张皇,想大喝放肆,喉头却一阵干痒,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起身坐在床沿替他顺气,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好像方才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不是他说的。

      这时庆元帝哪还不明白长子平素是藏拙了,是以越发激动,还想挣扎着起来,太子按着他的双肩不让其起身,“父皇您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好好歇息,不要逞强,今夜儿子就在这里侍疾。”

      你在这儿是侍疾?分明是要气死朕!庆元帝心中叫嚣,但怎么都吐不出半个字来,甚至没力气对抗肩头的双手,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子的憋屈、懊恼、无力之感平生仅见。

      “殿下明日还要上朝,还是让我来伺候陛下吧。”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正是赵贵妃。

      她提着一盏宫灯信步走进来,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裙,一头乌发只用玉簪随意挽起,没有上妆却丝毫不见老态疲态,反而有一种慵懒之感。

      太子淡淡移开目光,起身颔首:“那便交给娘娘了,孤先去偏殿梳洗,有事使人来唤一声便是。”说罢起身离开。

      庆元帝安静下来,蒙上一层白翳的双眸看了赵贵妃一眼,她在床边坐下来,又替他掖好被角。

      他现下有些不敢面对容儿,不知道她是否听到刚才和太子说的话。可转念一想,他是陛下,是天下之主,就算赐死她合葬也是天大的荣耀,文臣武将哪个不争着陪葬皇陵?更何况她不是爱煞他么,愿意走出德馨殿,那更应该愿意陪他去死。

      庆元帝的心逐渐硬起来,对,这是她的荣耀,是她真心的体现,要是她同意,就说明她是真的心仪他,从今往后自己再不疑她。

      赵贵妃却没有看他,盯着龙床头案上的鎏金铜宫灯,柔柔道:“陛下是不是感觉很无助?这身子都不像自己的了,完全不听你的话。儿子呢,一个被关起来,一个痴傻儿,一个年幼顽皮,一个翅膀硬了要摆脱你的控制,也都不听你的话呢。”

      她果然听到了,还十分不满,因此直戳他的痛处。庆元帝气得半死,梗着脖子,小弧度抬起手想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奈何喉咙里只能发出“呲呲呲”的声音。

      “陛下想骂我?嗤,不是宠冠后宫、百依百顺么?竟也有要骂我的一日。”赵贵妃自嘲一笑,旋即敛容。

      “不知陛下可曾后悔过当初杀我夫君?”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曾吧?你哪里会后悔呢。”

      庆元帝瞪大眼睛,巨大的震惊终于让他蹦出了单音,不过是几个“你”,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利用溪州山里发现的铁矿让巡视封地的子恒改走陆路,再在路上埋伏截杀,可截杀我夫君的山贼怎么可能下手那么干脆利落?他们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兵卒!你以为杀光了真山贼和冯明素及其麾下的人,便能永远掩埋真相?要不,我叫张德祥来问问?”

      赵贵妃的声音一如既往轻柔,但每个字如尖刀一般刺在庆元帝的心上。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坐在身边的妇人,如同见鬼。

      毫无疑问,赵贵妃所言与二十五年前的真相相差无几。

      一股力直通脑门,让庆元帝说出了今晚第二句话:“你,那是因为朕、朕……”

      赵贵妃脸色倏然一变,厉声道:“因为你心悦我对么?你心悦我就要杀了我夫君,还想杀我儿子,眼下你要死了,还想杀了我!”

      这句话不是问句,她是听到了,并且她早就料到会如此,庆元帝所谓的“真心”仅此而已。

      “你那叫心悦么,你是恨死我了吧。”赵贵妃冷笑,“派王德宝监视我,我连跟自己儿子女儿说句体己话都不行。你总是在半夜问我是否真心心悦于你,你可知道这些年我连夜里蜡烛苗子动一下都能醒过来,就怕你什么时候问我,我说了真话保不住命。”

      她再次扎刀,庆元帝原本青黑的脸色此时显出一股惨白,抖着嗓子,努力道:“盈……盈……”

      “你问盈盈?”赵贵妃笑,“我一直在偷偷吃避子药,怀上盈盈实属无奈。若不是那年你想对容家下手,我是不会为你生孩子的。”

      她进宫次年便封为贵妃,原本打算和姜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他长大就好,等到时机成熟,她就会为夫君报仇。没想到庆元帝为了政绩三番五次派人去钱塘请容家人,即她父亲、叔父、伯父等出山,父亲和族人皆不愿入仕,恰逢此时她母亲又发现在吴地山中尼姑庵里的吴王妃是她的侍女阿冬假扮的。

      庆元帝认为容家沽名钓誉,连他三顾茅庐也不给面子,再加上有了假吴王妃的把柄,恼羞成怒之下就想彻底毁了容家。

      赵贵妃洞察到他的心思后,知道庆元帝心硬,普通求情怕是无法改变他的决定,是以停了避子药。

      好在几个月后她顺利怀上了孩子,又向他哭求放过容家,那时候孩子不稳,庆元帝到底是心软了,但要求容家以后每代人必须至少一人参与科举出仕。容氏为了保全自家,亦是为了赵贵妃母子的平安,便答应了这个要求。

      这也是为何容家忽然坏了原则,让容七爷出仕的原因。

      诚然,盈盈是筹码,她想过拿掉,可她已经送走了一个孩子,另一个也要杀死吗?犹豫再三,她还是舍不得,留下了。

      她一提,庆元帝便想起这些往事来,容家有才之士那么多,为何不愿为他所用?不为他所用便罢了,还蛊惑着众多江南才子也不出仕,这样的大儒世家要来有何用?难道不应该毁掉?自己因为怜惜她怀着孕,不忍其失去娘家,难道还有错?

      庆元帝气得胸脯子上下起伏不定,脸上出现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赵贵妃哈哈大笑起来,她抹了抹眼泪:“瞧,我笑得流泪了,你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是啊,您是陛下,怎么会有错呢,错的都是别人。”

      她俯下身,如玉的容颜再次靠近他,庆元帝却如见罗刹女鬼一般,身子反射性往旁边挪,可惜,他对自己的身子已经失控,意识里挪了半天,龙体纹丝未动。

      “陛下,容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呢,当年因为你贵为秦王,我敬着你,什么都好东西都先送你,可你知道么,我每次送给子恒的糕点是我亲手做的,而你们的都是丫鬟做的;打的络子也如此。你想让我做侧妃,而先帝在问我心意时,我说‘小女心悦吴王久已,愿与他共结为连理,同去就藩’。”

      说起这段往事,赵贵妃眼里盛满柔情蜜意,就像她的爱人站在她眼前。先帝宠爱吴王,却知道大儿子不是个能容人的,京城不是久留之地,若是成亲后能就藩,老老实实远在江南做个富贵闲散王爷,又有容家做姻亲,说不得会留下一命,是以成全了她和吴王。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反将夫君推向了深渊。

      庆元帝眼里满是不信,容儿并不心悦他,这怎么可能?不不,容儿心悦的人是他,不是他那个人人都欣赏的子恒,子恒什么都有,父皇母后的宠爱,姑母的疼爱赏识,朝臣的夸赞,连勋贵子弟都更喜欢和他玩。

      可他呢,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容儿。但现下容儿说她从始至终心里都没有他!

      庆元帝的心已经麻木,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那心被泡在水里无限放大,沉沉的,喉咙似被人用力扼住,就算他后仰脖子用劲呼吸也没用,窒闷感蔓延全身,他不能动甚至无法思索。

      张德祥见庆元帝在龙床上瞪圆了眼睛,努力张大鼻孔和嘴巴想要汲取更多的空气,喉咙里不停发出“咯咯”声,这一刻,他明白,叱咤大夏王朝二十余年的帝王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恐惧阴冷笼罩着他,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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