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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开远门有怪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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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方落,四周盘旋的风忽然大了数十倍。
狂风呼啸,这声音盖过了方才的一切声响。
上官庭芝这混乱而狂暴的风吹得睁不开眼,以至于站立不稳。他只得闭上眼睛,一手向一旁的旗杆抓去。
谁知,一把抓了个空。
他踉跄几步,赶忙睁开眼睛,一手扶住最先进入眼帘的栏杆,只觉四下好像天地崩溃,四散碎开,化为尘埃。
待他稳住身形,细看四周。
没有风,也没有雨,甚至天色也是白昼的光景。温暖的春日阳光,带着些许热气,明媚而温婉。
而他还站在城门之上,楼梯口前,手扶栏杆。
没有士兵,眼前只有笑吟吟盯着自己的李淳风,手上提着一只奇怪的动物。
那动物乍一看好似一只大鸟,但细细看去,又长着猴子的身子和脸。
是脊兽之一,行什。
可原本泥塑的行什,在李淳风手中却不停挣扎,还发出凄厉的哀嚎。那声音好似人痛哭之声。
“兰台郎,就是这个小东西了。”
李淳风把手中的行什提到自己眼跟前,细细看起来,忽然就笑起来了。
“你有答案了么?”
他这么问,脸上虽然笑意盈盈,声音却冷冰冰毫无起伏。
他手上的行什,却不再挣扎,也不再嚎叫,用泥做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淳风。
上官庭芝这才稳住心神,大口喘了两口起气,开口问道:“李兄,房才……方才……是……玄武门之事?”
李淳风放下面前的行什,看着上官庭芝,表情有些得意,嘴角浮现一抹笑意,爽朗回答道:“是。那是玄武门之事发生时,这开远门的场景。”
“为什么我会看见这般往事……是你让我看见的?”上官庭芝连连问道。
“让兰台郎知晓前提精要嘛,”李淳风的回答莫能两可,“毕竟这就是怪鸟的来源呀。”
“怪鸟……所谓怪鸟,可是你手上的行什?”
“嗯。”
“行什为什么会变成活物?和那晚这城门上发生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兰台郎不要着急。”李淳风转身走到城门边,把行什放在城墙上。
行什居然就任由他把自己放在墙上,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李淳风很满意地笑着,转头自己也靠着城墙,说到:“天地万物长久沐浴灵气皆可化活物,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上官庭芝似懂非懂,总之他觉得这个人说话,老是说了,好像又没说完全。
“像先前兰台郎于我家所见青女之画,以原本就通灵玄妙之物画作,那成为活物只需三月。”
好像知道上官庭芝那迷茫的眼神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李淳风也就继续说起来。
“这泥土塑造的脊兽行什若想化为活物,原是需要千年之时,可有人的三魂付于其上,就大大缩短了时间,三五年即可。”
“这样啊……”
下意识的,上官庭芝挠了挠头。
其实,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细致地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就是兰台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上官庭芝略一思忖,问道:“是那王四哥的魂魄付于其上?”
李淳风还没说话,那行什倒是先连连摇头,口吐人言:“是我,我是蛮子。”
蛮子,是方才幻境中那报信士兵的名字,可他不是留在开远门了么?他怎么会死去,又怎么会流连于此,附身脊兽行什。
“那天,王四哥走后,我从这城楼跳下去了。”行什的声音好像是两块石头互相摩擦而发出的,给人一种涩涩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我觉得我对不住四哥,可能是我害怕,害怕改变,害怕投降。”
行辻扑闪两下翅膀,倒也没有再飞起。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觉得投降有什么错可我又认为我该随四哥一博。然后我死了,魂魄却一直徘徊在这城楼。”
泥塑的小眼睛眨了眨,继而垂下,好像有些犹豫,有些慌张。
“这或许可以回答这位兄弟,你刚刚问的第二个问题。”
行辻说这话的声音小了许多。
上官庭芝心绪杂乱,仿佛也陷入那纠缠的夜色里。那天,一方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一方是天命,是民心所归的帝王之命。
如果是他,他会如何。是像王四哥那般顺从初心,逆天命而行,以本心为正道。还是像蛮子一样,即知晓天命如此,不如顺从天意,缔造如今这般盛世家国。
“你有答案了么?”
李淳风的声音轻飘飘的,含着春光盈盈般的笑意,仿佛能够斩断乱麻,剥开黑夜。
上官庭芝一时回神,以为这是在问自己。
“我?我会……”
可抬头看去,李淳风侧头看着蹲在城墙上的行什。
行什泥塑的脑袋转了一圈,又发出那生涩的好似石块儿摩擦的声音,回答道:“我想了这么多年,想通了。”
“哦?”
“你看啊,我附身脊兽之上,在这城楼盘旋,看见了如今的盛世。我在想,那时,我明明知道秦王为帝,是天意,四哥也知道。”
行辻刺耳的声音没有因为愈发微小而让人舒坦多少,反而是犹豫语气里的悔意,让人听着更加不适。
“知道了天意,人就只能顺从,如偏要违背,就好像是……好像螳臂当车,真的可笑。我久久不离去,怕是为四哥痴人般的行为惋惜。”
说着,行什充满讽刺地笑了起来,那声音说是笑声,不如说是刺耳的尖鸣。
李淳风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笑容更盛,眸子里都是流转的得意。
转头看着上官庭芝,又问道:“那么兰台郎,你有答案了么?”
上官庭芝知道这次确实是问自己了,长吸一口气,回答道:“我有答案,但恐怕不是李兄想听的。”
“嗯?”李淳风的笑意一瞬化作疑惑,转眼,嘴角又挂起了笑。
这次,只有嘴角的弧度而已,眼神却毫无喜悦之情。
“哪有什么我爱听不爱听,兰台郎大可讲出来。”
“那么……蛮子,你为什么自寻短见?”
上官庭芝问蹲在城楼的行什。
“我……我可能是有愧四哥,可能是害怕,可能是……”
“为什么有愧?为什么害怕?”上官庭芝的气势咄咄逼人,连着问,又连着答,“你有愧,因为你没有选择同天命一战,你觉得你有愧王四哥的教导,有愧军士的使命。你害怕,你是怕与天相争,怕所谓的命运,所谓的不可违背。可是你知道么,违抗天命可不是螳臂当车,是壮士一去,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我不信什么天意,就算有,那也不是不可违背的东西。”
上官庭芝一边说,一边上前几步,直面背靠城楼的李淳风。这字句掷地有声,都叩击人心之上。
李淳风收起嘴角那一抹笑,几乎没有表情地开口说:“那么……你的答案,是违抗天意?”
“不,”上官庭芝决然地否认,“我的答案,是遵从初心。”
李淳风面无悲喜,一时,好像四下的风都凝结,空气中也没有其他声音,安静得可以听到心跳。
“哪怕是……”忽然,好像被禁锢的风又开始流动,带着凉意,拂过每个人脸傍。
李淳风开口了,衣摆在风中轻飘飘飞舞。
“哪怕是初心会要了你的命?”
他这么问。
上官庭芝地看着眼前在这带着丝丝寒意的风中仙人般的人物,眼里是坚毅的神色。
“哪怕初心会要我的命。”
他这么答。
又陷入了沉默。连城墙上蹲着的行什也不敢作声,此刻仿佛又变回泥塑一般。
“好!”忽然,一拍手,李淳风笑了,爽朗地说到,“真有意思。”
上官庭芝不知怎么,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既然兰台郎你的答案是这样,这书我便写了。只不过,天机从星象解,而群星运行,需以众象更迭为佐,若要我写,也要一年为期。”
上官庭芝连忙作揖,回答道:“我自回报陛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淳风语毕,又转头笑眯眯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行什。
“至于你……这许多年了,你也有了答案,是不是应当离开了?”
行什用泥塑的眼睛看着李淳风,又看了看上官庭芝。随即展开翅膀,飞到屋檐之上蹲坐而下,接着就好像冬季河水结冰一般,逐渐凝固不再活动。
开远门依旧屹立在大唐长安城西边,继续着漫长而艰辛的守护。
可它守护的,究竟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