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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恪守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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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过一个闲散的新年,谢翌有意将裴庭玉与外面的流言蜚语隔绝开来,裴庭玉便装作不知。
这些日子他吃好睡好,有空的时候就伏在案台上写信。
谢翌不知道他在写什么,见月看得清楚。
他在为自己安排后事,写的都是他死后的事情。
落笔的时候,他的内心极度平静。
他有一个小匣子,专门用来装信件,这些年与谢翌的来往书信都被他好好珍藏。见月看过几眼,裴庭玉与谢翌初见时收到的那枚玉佩,也正躺在里面。
可是,这些东西,在他死后,还有什么意义呢?
裴庭玉也在纠结,要不然,他安静地死去,谢翌正常纳妃、生子,给百姓一个盛世。
不可能。想到那般场景,裴庭玉愤然扔了笔,把宣纸收起来,索性不再写。
快到元宵节,外头雪还是大,院中的梅花开得旺,裴庭玉推开门就能闻见冷冽的梅香。
原就没有亲人,从没期盼过团圆,裴庭玉倚门看雪。
不想雪中竟有故人来。
许久不见宋延,他还是一袭夜行黑衣,一个破斗篷遮蔽风雪。很难将这样一个装扮的人与神医这个名头联系起来。
以宋延的武艺,宫中来去自如,每回都是翻墙闯进来,风队已经习惯了。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了,就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裴庭玉见他仿佛见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在他面前扑棱翅膀、婉转歌唱。
宋延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疾步走来,进了屋、一掀斗篷。
掀了裴庭玉一身雪。
“宋远光!”裴庭玉踹他一脚,“去你的。”
“你这金丝雀当得倒是说话都有中气了一些。”宋延嘴上不饶人,轻车熟路地进了里屋。
裴庭玉垂下眼,沉默地抖了抖身上的雪。
“是好事。”宋延注意到窗户上喜庆的窗花,小时候裴庭玉也带着他剪过窗花,不过都被师父撕掉了。
那时师父说,他们都是孑然一身,是孤苦者,用不着那些无意义的热闹与仪式。
“你怎么回来了?”裴庭玉岔开话题。
“回来找一味药。我从常明那儿过来。”宋延坐下来,看了看他刚喝完的药碗,“我听说了你们的约定,说实话,裴庭玉,天时地利人和你都不占,这场战,你打不了。”
裴庭玉轻笑,关住外面的呼啸北风,走到他身前:“值得你宋大医师动身的……师兄他身体如何啊?”
常明幼时不慎中毒,公仪夫人为寻解药,亲自服毒试药,苦心研究二十年,还是毒发身亡。
据说这毒出自宋家,而宋家死于前朝的乱战,满门只有宋延活了下来。那时他才不过是个六岁小童,家中秘辛一概不知,稀里糊涂得被人护送出家,投到公仪夫人门下。
因而这不解的毒药,成了宋延的心结。
“不好,所以我说,这场战就不该打。”
“天下时局瞬息万变,能人才子众多,岂是我二人对弈的棋局?”裴庭玉苦笑,“我与常明纠缠过深,必须分个胜负。”
宋延抬眼看他:“你已经不想赢了,不是吗?”
“我不想赢。”裴庭玉亦坚定回望,眼中似有火光熠熠,“但是谢翌必须赢。”
宋延从他坚定的眼神中似乎感觉到什么。
“你要做什么?”
裴庭玉亲自给他倒了茶,讳莫如深道:“常明执念在我,我一直觉得他活着没有意思。我跟他,会有一个了结。”
“怎么了结?你们的斗争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宋延急切地按住他奉茶的手,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生硬地顿住,话锋一转,“跟我走吧。”
“裴庭玉,你说我自由,那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会保护你、常明杀不了你……”
“宋延,留下来一起过元宵节吧。”裴庭玉平静地打断他。
宋延稳得雷打不动的手居然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我知道你医者仁心。想保护常明,又想保护我,世上那么多人你怎么护得过来?”裴庭玉左手覆上他的手背,“我不会让你为难。”
“我与常明落到如此地步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他中毒不是你的错,我没能销毁证据也不是你的错。”裴庭玉轻轻拍他,“你谁也不用帮,随心而动。”
“我很高兴你能来。”
这两人惺惺相惜,见月也好想出来和他们一起喝茶。
寒风送来梅香,见月余光瞥见火红的腊梅,似乎听见一声微弱的鸟鸣。
寒冬腊月,闻此鸟鸣,绝不正常。
见月想起好友惊鹊来。
那声鸣叫又轻又急,见月怀疑自己只是触景生情,生出幻觉来。
不对。就像玉涣一来他就能感受到他冷冽的气息一样,他对惊鹊的到来也有异常敏感的感知。
如果他没认错,那就是惊鹊匆忙经过了他所在的位置。
路过了却不打招呼,这不是惊鹊的风格。见月皱眉思索片刻,找起玉涣来。
“玉涣?玉涣!”
倘若玉涣也叫不应,那他兴许是去处理惊鹊的事情了,倒不必他担心……见月正盘算着,玉涣很快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了?”
玉涣装束严整,丝毫不见慌乱,身上也没有怨气魔气,宛若梅枝上的一捧雪,冰清玉洁。
见月从裴庭玉身上出来,急切地看着他:“我好像感觉到惊鹊的气息了,还听见一声鸟鸣。是他出什么事了吗?”
“我下凡前他还在欢喜殿。”玉涣解释一句,闭眼探知惊鹊的动向,过了一会,他略显疑惑地睁开眼,“我并未察觉。”
“许是惊鹊藏匿了行迹,”玉涣并不熟知惊鹊的行事作风,对他法力的气息也不敏感,他分析说,“我试着找找除恶剑的位置。”
玉涣感知不到明亮面的事物,却熟悉阴暗丑恶之物。断欲剑本身就有强大的欲念,除恶剑也不例外。
见月心中明白,心疼一阵,却不好说些什么。
他要怎么补全玉涣生命中原应见到的的另一面?
玉涣的视线定在一个方向,说:“的确在凡间。”
“这不应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天崩于前也难以改变他的神色,“可要随我去看?”
“去!”
惊鹊是陪他最久的好友,亦师亦兄,时时照拂着他。他们一同度过了快意的神仙岁月。
他就像一个沉稳的兄长,陪着他长大,帮助他跨过种种困难。而见月——回想起来,他并没有帮到过惊鹊什么。
这些年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玉涣身上,完全忽视了惊鹊对凛冬的情感。去忘渊的那一趟才知道,惊鹊原先也是有宠着自己的哥哥的……
“遭此变故,鹊儿也该是难过的。”随着玉涣飞跃而上,眼前风景快速变换,见月闷声道,“我都没有时间陪陪他。”
惊鹊好像和玉涣一样可靠。天底下就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似的,一件一件担在身上,风轻云淡、不声不响,直到实在被压得喘不过气濒临崩溃时,才会出现那么点反常的预兆。
“别想太多,你亦身不由己。”玉涣宽慰道。
玉涣还是没有什么波澜。他想的不是纷杂的情感,他在想,惊鹊动乱之时答应他的事,是否能恪守。
二人在一处荒野找到惊鹊。他倒在地上,衣裳不整,怀里正抱着一只雪狐。除此之外,倒是别无异样。
“鹊儿!”刚一落地,见月大步跨到惊鹊身边,把他扶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月月,你怎么来了?”惊鹊故作轻松笑了笑,视线落到后面的玉涣上,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没事,只是宫中灵兽骤然发狂,我担心他为害人间,追下来把它带回去。”
“现已无碍了。”
玉涣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目光,再三确认他身上怨念无异、除恶剑也没什么动静。
“我偶然感知到你的气息,觉得你来了,找玉涣确认了一下。”见月的注意力被雪白的团子吸引,他伸手揉了揉小狐狸的头,“好美的狐狸,你没事就好。”
说完,见月不好意思地看向玉涣,补充道:“麻烦玉涣陪我折腾这一趟了。”
玉涣的目光是沉静的,理智的,也是冰冷无情的。
“不麻烦。”他回应了见月,遥遥看着惊鹊,说,“惊鹊,除恶剑可还在你身上?是否有异?”
寒风擦着脸过去,天上一粒粒地掉着东西,不知是雪还是冰。周遭的枯枝阔叶都被冻住了似的,安静到极点。
见月看看玉涣,又看看惊鹊,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玉涣和惊鹊隔着见月无声对峙,两人都不愿见月为难,沉默片刻,惊鹊率先退步。
他把除恶剑召出,笑颜不改,说:“怕留在欢喜殿反而出动乱,我是带着除恶剑下来的。”
“它乖的很,全程没有什么异动。”
除恶剑上流转的是独特的黑气,剑身倒映出惊鹊无害的桃花眼,甚至显得温润许多。
并无异样。玉涣确认的这一点,微点头,说:“抱歉。”
惊鹊无所谓地摆摆手,说:“我不宜久待,就先回去了。月月保重。”
“好。”见月低着头,“我马上回去和你共患难。”
送走惊鹊,玉涣又往见月那边走了几步。方才还呈对峙之态的距离被拉近,玉涣俯下身,看着他,认真地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