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牵红线》晏晏晚秋

88、往事不追

　　见月放空，默数几个数。
　　数到五的时候，耀眼的白光撕裂了漫无边际的黑，见月召回剑，从内刺了出去。

　　“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谣言啊？区区一个小肚鸡肠、怨天尤人的怪物，自以为戳人痛处，你以为情神都是这么好糊弄的？”见月收了剑，看着玉涣用强大的仙力把黑气收入囊中。
　　话是这么说，见月清楚地看见玉涣的手在抖。
　　不知他是耗费了太多仙气，还是……本就出了问题。

　　玉涣察觉到他的视线，收好锦囊，很快垂下手。
　　“不是的。”玉涣站定，认真地看着见月，如此说。

　　恰好此时殿外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随后是在天际绽放的烟火。
　　玉涣被这“轰轰”声惊了一惊，右手按在断欲剑剑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屋内裴庭玉和谢翌闻声而来。
　　见月一步跨到玉涣身边，按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说：“这是凡间的烟火，可好看了，我们出去看吧！”

　　玉涣略显僵硬地松了手，没使劲，被见月握着，往外走。
　　“玉涣！”烟火的声音略大，见月扬声喊道，“你刚刚说，不是什么？”

　　“我说，它说的不对。”
　　他沉稳而平淡的声音在烟火爆竹声里清晰地传入见月耳中。

　　见月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了！我在想，到底是谁的阴暗面这么阴阳怪气啊？不会是惊鹊吧！”
　　绚丽的烟火倒映在他眼中，应和着他轻快的笑意，让人想起春和景明时。

　　玉涣也轻轻笑道：“或许是。”

　　烟火易逝，安稳平和的时光也易逝。
　　随着天际最后一抹光辉的散失，人间唯有落雪声。

　　见月打破这片不合时宜的寂静，他大声说：“新年好！玉涣。”
　　“新年好。”

　　见月这才真真切切地看他，想必是一路追着黑影来的，玉涣的发丝在打斗中有些散乱，洁白的衣服上也不知道沾染了些什么尘土。他看起来没有外伤，而黑影的剑确实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暂时回不去仙界，也帮不上什么忙，多问反而徒增担忧。见月想了想，只问：“没受伤吧？”

　　“小伤，无妨。魔界动乱，怨气增生，灵气骤减，无法渡厄，才让怨气逃了出来。”玉涣平缓而简洁地向他道明缘由。

　　见月耐心听他说完，头微微垂着，视线落在先前黑剑刺入的地方。
　　玉涣总是这样，好像从来感受不到痛，也从来不在意什么。任何时候都是采取最直接简单的办法，哪怕他会因此而受伤，只要以最快的速度达到结果，他不惜为此付出任何。
　　反正有仙身，轻易死不了，长久以来的行事方式都是如此，玉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明明可以不受那一剑。”见月涩涩道。他想起玉涣被剑刺伤的许多次，想起那流淌的血，和玉涣隐忍地眨眼。
　　他分明是会痛的。

　　玉涣对自己心狠，却舍不得让他受一分一毫的伤害。明芜仙君绑他灵魂的那一次，玉涣宁愿让别人捅他的心脏，也不愿见月吃痛。
　　见月抬起手想去触碰他看着的地方，心痛地想，或许是从来没有人会过问玉涣的感受吧。

　　他天生就该抑六欲，被教导知礼数、懂进退。他受职责驱使，不需要情绪和感受，履行职责，就是他一生的意义了。

　　指尖碰到玉涣柔软的衣料，他没有躲。
　　天地实在是太寂静了，即便隔着些距离，见月也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声。

　　“是。”玉涣坦然承认，又说，“若我不将它快速拿住，它会伤害你。”

　　“可以不用那么快，”见月收回手，又觉得双手无处安放，他好想张开手，抱住他，“我会陪你周旋。”
　　玉涣轻轻摇头，以他这个角度，看不到见月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是欲神，是天界得力的刀剑，掌握一定的“生杀大权”。慢一步，玉望会走火入魔变成另一个“横秋”、玉散会为祸人间、忘渊的鬼魂会逃出来……
　　见月会挨剑，会受伤，魂魄会被人掳走、用作禁术的阵眼。

　　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桩桩件件，如不快刀斩乱麻，后患无穷。
　　玉涣对此清清楚楚，他默了一会，说：“嗯，知道了。”

　　见月没想到他会赞同，他愕然抬起头。玉涣眼中平淡一片，见月却像是坠入了温润的春水。

　　玉涣有些分神。见月在注意他的胸口的时候，他内心深处似乎出现了一道“邪恶”的声音。
　　那声音极浅，苦于他的压迫，只来得及小小地嘀咕一句：第一次揽月月的腰，奇妙的感觉，还想摸。

　　玉涣：？
　　等他再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内心又恢复了一片空茫，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玉涣收回心神。

　　如果这时见月的手还放在那儿，他一定会听到玉涣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他没听见，但——大差不差，他看到玉涣的脸上涌起了一丝不自在的神色，眼中出现了短暂的退避，哪怕只有一瞬，见月挑起眉，贴近他，低声道：“玉涣，你不会是在害羞吧？”
　　见月自觉带着恶劣的笑意，觉得此时此刻他简直是抓住玉涣把柄的魔鬼。

　　在玉涣眼中，他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心中仿佛有什么在轻轻地挠，好在玉涣足够迟钝，他压下轻微的不适，说，“不知道。”

　　玉涣居然会害羞了，因为我摸他？见月的笑意逐渐猖狂，那我哪天把他衣服剥了，非得看他红脸不可。

　　风雪吹了见月满脸，他躁动的心安定下来：“玉涣，你有事没有，一起出去坐坐？”
　　这寒冷的天，这纷纷白雪，让见月想起了初来乍到人间的那些天。

　　想起玉涣盈盈落到他身前，带着清浅温润的笑意，说：“找到你了。”

　　那不是他二人的初见，见月前尘往事尽忘，打量这个世界的眼光都是谨慎而小心的，是玉涣给了他第一份善意。
　　以玉涣的出生，他的感情薄如刀片，是非分明，眼中只有对错。
　　是什么让一柄利剑变得柔软？

　　“好啊。”玉涣应允。

　　过往的岁月玉涣都记得一清二楚，见月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想起那场雪。
　　那些他没有记忆、患得患失，对他忽冷忽热的日子，玉涣又作何感想呢？

　　“我想起了刚到人间渡劫的时候，”见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低下头，闷声道，“对不起啊玉涣，我……”
　　玉涣皱起了眉头。

　　玉涣总是笑笑的，眼里的情绪淡淡的，不会表露出明显的喜恶。
　　只有在这个时候见月才能瞧出点来。

　　“好，好，不说这个。”见月蹭了蹭他。
　　“那是一段美妙的时光，月月。”玉涣接上他的话，郑重道，“很荣幸，我再次见证了你的成长。”

　　我走的太慢了。见月心想，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我都没见过你的。”
　　“我的？”玉涣想了想，岁月悠长，他所经历的那些年岁暗淡无光、无声无息，“我的童年过往没什么好提及的。”

　　“我见过你小时候一回，在忘渊那次。”见月想起小玉涣板正的身影。
　　玉涣点点头，轻笑。

　　见月坐在屋檐上晃脚，想去牵玉涣放在身侧的手，又觉得现下有些唐突，夜里太黑了，见月其实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如果你小时候我也在，我们也一定会成为，嗯……”见月缓缓说着，眯起眼睛想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亲密的人。”

　　玉涣也想起小见月来。
　　他们这一生都不算顺遂，所幸玉涣刚毅自持、见月永葆热忱，二人都算恪守本心。

　　“是怎么走过来的呢？”见月的手几乎就要覆盖上去，可他强忍着收了回来。
　　已经说好了，不会妨碍他，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就这样，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就好了。
　　毕竟，玉涣也从来没有过朋友。

　　遥遥可以听见屋里的谈笑声，见月抬头望天，想着天界那些繁华的盛会。
　　值此佳节，对影也成双，而玉涣总是一个人。

　　见月想象了一下，如果年少气盛的玉涣只分是非黑白，来日定将酿成大错，以玉望雷厉风行的性子，肯定是把人扔下凡间，让他一遍遍历练。
　　耿直的玉涣哪懂凡人复杂的心思呢？又哪能理解呢？

　　可是他还是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还是一柄剑，不过已经有了可以沾手的剑柄，还有了适合的剑鞘。
　　他避开锋芒，将最柔情的一面展露给见月。

　　“月月，往事不可追，要往前看。”
　　寒风吹起了玉涣的发丝，这让他的面容完全清晰。

　　见月抬头吻了上去，但只轻轻一碰，宛如那吹走的风一般，转瞬即逝。
　　他背负所有苦难，心中的公义永不移。
　　他没法爱这个世界，但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往事不可追。见月在他耳边说：“好。”

　　……

　　玉涣回到断欲宫，唇上的热度仿佛还在，黑气浮现，他一步步，稳当地踏进断欲池里。
　　怎么能想那种事情呢？玉涣困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