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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   张遇接到张鹤年的书信时,正值旬休,了空大师约他品茗。
      林澄曾给了空大师赠送三斤雪雾茶,托陈清徽从云南高山上弄的,入口香醇清爽。张遇爱极,喝过一次便恋恋不忘。
      了空大师轻易不约人喝茶,再者雪雾茶稀罕,张遇本打算先去喝茶,不想看见信封鼓鼓囊囊的,心中疑惑,便坐下拆信。
      待看完书信,他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捏着厚厚一沓信纸来回踱步,想着如何处理。直到屋内的自鸣钟叮叮当当响起,才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此时门外的小厮也在提醒:“老爷,茶会时辰快到了。”
      张遇眉头紧蹙,长叹一声:“去向了空大师告罪,说家里有急事,我不能赴约。”
      小厮纳闷不已,家中并没有大事发生。他担心自家老爷日后后悔,遂道:“我听小沙弥说,大师准备了雪雾茶和惠泉水,老爷不如去吃盏茶。若有为难事,也能顺便上烛香。”
      张遇苦笑着摇头:“上香有何用?”
      张鹤年自陈因王家一事,她已绝了嫁人之心,余生愿安居于宝安县,尽自己所能创办女子学校,教书育人。
      她还寄了完整版计划书,证明她并非一时兴起,而且这个计划已经得到多方支持。若张家同意,她最迟明年就能将学校办起来。
      张遇并非迂腐古板的老儒生,反而十分支持女子读书,他的两个女儿便自小饱读诗书,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但终身不嫁、抛头露面开办学校,与单纯在家读书不同,这行为过于大胆放纵。
      张遇不知如何回复张鹤年。
      小厮却道:“老爷常说了空大师看事通透,不如去问问他?”
      “也罢!取大衣裳来罢,我去见见了空大师。”
      张遇原本可以直接寄信给京城,让张季廷亲自带走张鹤年,把她关起来处理。但他心底并不认同张季廷的迂腐做派,不想把张鹤年交出去。
      然而他思虑许久,实在拿不出主意,只好采纳小厮的意见,去找了空大师询问。
      看完书信后,了空大师笑着赞扬道:“这孩子倒是不同凡俗,与一般官宦女眷不同,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底,这样的话,多少耄耋老者都说不出。更难得的是她出生富贵,却未曾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磨灭良心,无鄙夷弱者之心,愿意尽力帮扶贫家女子。这是大善之事,原该支持才是。”
      “虽是大善之事,但也太过惊世骇俗,只怕难为世人所接受,恐遭物议。”张遇喟然长叹。
      了空大师的语气依旧温和,语词却越发犀利:“世人多是俗人,生在红尘中若许年,被红尘烟火熏燎一生,大多只知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人生在世,若凡事都以世人的评判来决定可行与否,最终也不过变成庸碌麻木之人。
      屈子曾于汉北高声吟唱‘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若心有所善,便应付诸行动,九死不悔,无需瞻前顾后忧虑世人偏见。这孩子年龄尚幼,都知此理。
      檀越年已半百,又是博古通今的人物,难不成还不如一个黄口孺子通透?”
      张遇叹道:“正如大师所言,世人多是俗人,我才不愿她做此事。此举算是为天下先,即便是武周时,女子行事自在,可打马游长安,肆意玩闹,不必拘束于闺阁之中,但也不曾有人开办女子学校。
      如今的风气,尚且不如武周时开放,她却准备开办女子学校,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我担心她受此影响,毁了前途。”
      “也不过是教授女子养家糊口的技艺罢了,未必如此严重。”了空大师道。
      张遇摇头低叹:“如今看来,这孩子是离经叛道的性子,这个学校一旦办好了,她必定会再建女子学校,教授女子诗书此类。多少酸儒连自家女孩儿都管着不让念书,若听说有人建立学校教授女子诗文,他们定然会写尽文章谩骂。
      而且这般做法会打破传承前年的理念,到了那时,莫说食古不化的酸儒,就是寻常官宦,都难以接受。”
      了空大师道:“凡事有因有果,她既然选择冒天下之大不韪建立女子学校,就该想到这些后果,承受这些后果也无可厚非。”
      “再者说,传承千年的东西未必好,也未必适宜如今。就如溺婴,亦是流传数千年的旧俗,但此举残忍狠绝,使得花溪下层层累着千万副稚子白骨,难不成还该称颂不成?不破不立,破旧方能立新。”
      张遇本想叹气,见了空大师皱眉,却笑道:“大师素来平和,如今竟然蹙眉,想来当真厌恶溺婴之人,难怪如此赞同此举。”
      “万物天生而来,未有高低贵贱之分,本该共存于世。人却刻意将万物以高下划分,已有过错,再为一己私欲虐杀万物,更是荒谬绝伦。虎毒不食子,但人却能溺杀亲生子女,当真是畜生不如。”了空大师的脸上依旧有厌恶之色。
      张遇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笑道:“难怪大师当初愿意为卫家姑娘费心,给她取名、送玉佩不说,还托我为她说好话。”
      “不过举手之劳,若能因此救得一条性命,也是大德。”
      “也是那孩子命好,幼年时能得大师相助,又能得林家抚育,如今还能找到母家。”
      对此说法,了空大师并未接话,而是道:“这孩子有善心,愿意扶危济困,是好想法。檀越不若多考虑几日。如若心忧,不如前去宝安县一探究竟,与她切实详谈几句。”
      张遇正有此意。
      他活了半生,见过无数人间惨剧,心下赞成张鹤年尽力帮扶弱女子,但他也深知此举会惹来麻烦,便准备亲自去宝安县看看。再者,他也不知张鹤年心中有何想法,担心她钻牛角尖,准备与她谈谈。
      是以,安排好书院诸事后,张遇便带着人去宝安县。
      张遇亦在庆华寺寄宿,小憩后便令人传话给张鹤年,让她去观音殿,准备与她详谈。
      秦氏得知张遇来了十分尴尬,张鹤年早就和林澄去海边别苑了。
      她心知让女孩儿家出去玩不合礼数,但禁不住林澄的央求,再者宝安县天高皇帝远,常有女眷出去游玩,没人会猜到她们的身份,不必担心被人瞧出端倪影响名节,便对她们的行为视而不见。
      不想张遇突然袭击,打得她措手不及。
      见张家的婆子询问她家六姑娘何在,秦氏心里臊得慌,胡乱找了个借口:“这几个孩子心诚,说要亲自礼佛七七四十九日。今儿她们在佛堂里数佛米、佛豆呢,酉时前不得出来,暂时不能见人。等她们礼佛完毕,再去拜见张山长。”
      婆子只得如此向张遇回话。
      张遇根本不信那几个离经叛道的孩子会诚心礼佛,哂笑一声,猜测她们是出去了,便径自去县衙找徐稚纶。
      对于张鹤年的打算,徐稚纶知道一些。因感情不深,他虽然不会主动帮张鹤年出逃,但也不会出卖她。
      见张遇问张鹤年、秦氏等人怎么不在庆华寺礼佛,徐稚纶的眼珠子转得飞快,嬉皮笑脸地道:“世叔不必忧心,我一个好友的妹妹见世妹心中抑郁,带她去海边别苑散心了。秦婶婶担心她,也跟着去了。一会儿便会回来的。”
      张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你哪个好友的妹妹?”
      徐稚纶指指宋斐,一脸认真地道:“宋大郎的妹妹,那姑娘也是个稳重性子,会照顾好世妹,世叔只管放心。”
      “徐稚纶,”张遇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小子挺会扯谎啊!”
      徐稚纶一脸无辜,故作不懂:“世叔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扯谎了?”
      张遇嗤笑道:“你说她们去海边别苑了,怎么林海他娘却在庆华寺,还说六丫头几个在佛堂礼佛?难不成她们学得了孙猴子七十二变的神通,还能变身?”
      徐稚纶知道自己被下套了,但依旧面不改色,涎着脸皮笑道:“大概是海边热,她们提前回去了,世叔一会儿再回去看看,等她们礼佛完毕,定能见到的。”
      “少来这些说辞,”张遇用扇子敲他脑袋,“马上把六丫头叫回来,再和我东拉西扯有的没的,我就立马给你爹写信,把你乔装打扮出海的事告诉他。”
      按本朝律例,官员非召令不得出辖区,私自出去,轻者贬官夺爵,重者抄家流放。不巧,出海便是滔天大罪,情节严重甚至会被判以叛国罪,连累九族。
      徐宪若是知道自家野马驹子出海了,都要气得七窍冒烟,宁愿他下海了。
      徐稚纶知道这事严重,所以一直死死瞒着,不曾想张遇居然知道。他俊脸扭曲,抱着张遇的胳膊哭嚎:“叔叔叔……别啊!”
      “呵,”张遇也不和他多话,“麻溜的把六丫头叫回来。”
      徐稚纶被捏住死穴,只能认栽,让人去找张鹤年。
      为讨好张遇,他还一脸谄媚地给张遇上茶、拿点心、剥荔枝:
      “叔,您喝茶,今年的银毫,清香扑鼻。”
      “叔,这是拾味馆新推出来的点心,入口即化,香甜不腻。”
      “叔,这荔枝是百年老荔枝树结的,果香十足。”
      徐宴啧一声:“狗腿子。”
      “伺候叔殷勤点怎么能叫谄媚?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孝心罢了。”徐稚理直气壮地冲张遇拍马溜须,“叔,宝安县的景色不错,一会儿我陪你出去逛逛?”
      张遇嫌弃地看着他:“行了,一脸谄媚模样,也不嫌寒碜人。放心,我不会给你爹说。”
      徐稚纶嬉皮笑脸地道:“不寒碜不寒碜,侄儿应该的。”
      顿了一会儿,他问张遇:“叔,你怎么知道我出海了?是谁告诉你的?扬州荀家?还是胡县丞、王教谕这些人?”
      他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被人知道了,忍不住挨个扒拉可能猜到此事的人。
      他一脸严肃,不想张遇却悠哉悠哉地道:“猜的。”
      “?”
      徐稚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张遇哼道:“宝安县出海方便,你又是个不老实的性子,能好好待在县衙处理公务才怪。从前听人说你时常去偏僻村镇暗访,为百姓申冤,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才炸你的话。”
      徐稚纶连续两次被骗,很是幽怨地看着张遇:“叔,你也太坏了,怎么老炸我!”
      张遇不理他,悠闲地喝茶。
      而得知从兄来了宝安县,张鹤年心中却非常忐忑,不敢独自见他,担心自己被绑回去。因此她便央求林澄陪她见张遇。
      张遇静静地打量张鹤年,见她只穿着寻常的细棉衣裳,不施粉黛,全然不似从前的富贵模样,不禁问道:“六丫头,你铁定心留下来了?”
      “是。”
      这些日子张鹤年几乎把宝安县县城走遍了,发现这里的女子虽然依旧被拘束,但比京中女子自在许多,因此更加坚定留在宝安县的想法。面对张遇,她虽然很紧张,紧紧攥着林澄的手不放,但坚定地说是。
      “为何?按规矩嫁人,即便是远嫁,你也能保持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家里闹翻留在宝安县,你以后就要吃粗茶淡饭,值得吗?”张遇故意对比两种生活的物质差距。
      “遇大哥哥,不是我高风亮节,喜欢箪食瓢饮的贫寒日子,只是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是有代价的。”张鹤年轻声道。
      “王家之事无人不知,再偏远的官宦之家都一清二楚。看在两个伯父和大姐姐的面子上,自然有人愿意娶我,把我当泥菩萨供着,日日供给珍馐华服,只为攀上张家。但他们即便给我锦衣玉食,也不会多待见我,而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谁让我名声不好听呢。”
      “遇大哥哥,我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愿为了锦衣玉食做小伏低,一辈子奉承讨好别人。若能留在宝安县自由自在地活着,我愿意付出吃苦的代价。”
      “那你可知道这样做,或许会被无数迂腐之人唾弃?你能承受得住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
      “我不知道,”张鹤年坦然道,“但我能承受得起被流言蜚语逼死的后果。我设想过无数次留在宝安县的后果,最坏的就是被张家除名,被他人非议逼死,但至少我享受过自在生活。
      更何况,大宅子里的人心复杂,勾心斗角不断,不比外面清净。即便我规规矩矩嫁人,依旧要面对无数风言风语,被折磨久了,我也可能被逼死。如此看来,嫁与不嫁有什么区别呢?”
      张遇呵斥道:“小小年纪就把死挂在嘴边,没个忌讳。”
      这话其实是陈清徽说的,张鹤年深觉有理,便说给张遇听,没多想避谶之事。但说到这个问题,她突然想起来很多枉死的人:“可是遇大哥哥,即便不说死,许多毁了名声的女子被逼死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我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越发胡扯!”张遇其实知道这个道理,但不愿意堂妹多说,觉得不吉利。
      “您知道的,我没有胡扯。”
      张鹤年起身行了一礼:“遇大哥哥,我自小受张家供养,享尽荣华富贵,自当为张家出一份力,所以与王家联姻时我认了,以后我也愿意尽力回报家族。但这种回报,我不愿意以嫁人的方式实现。
      陈姑娘去过很多地方,她曾说现在处于大变革的浪潮,宝安县若能抓住机遇,会取得举国震惊的发展。我信她,愿意留在宝安县谋求一份好处,若成功了,我便用这份好处回报张家。”
      她后半段话,张遇完全不信,只当她胡编乱造的说辞,以说服自己。叹息数声,他道:“六丫头,这事真的下定决心了?”
      “是。”张鹤年已经放开林澄,语气更加坚定。
      张遇又是叹息,但不再劝她:“罢了,你愿意如此,谁也管不住。六丫头,我会与爻大伯商议此事,若他不能留你,六丫头,张家六姑娘张鹤年,从此就不再是活人了。”
      林澄虽然这样说过,但她毕竟是外人,真的听见亲人这样说,张鹤年心里酸涩不已,眼眶红红的,低声应了句是。
      隔日,张遇便写了封长信传回张家。
      数日后,张太傅的回信到了,只有寥寥数语,言明:六姑娘因伤心过度而致体弱,已夭折。
      张遇看着手里的白纸黑字,似觉手上有千斤重。他幽幽一叹,对于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惊诧。
      张家是数代书香门第,如今还出了个太子妃,素日里最看重名声二字,张太傅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张家的清白名声。不让张鹤年嫁给死人,已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根本不可能放任她留在宝安县乱来。
      张鹤年心里很清楚这点,所以接到张遇转送来的信后,只是愣神许久。
      待张家办完“丧事”后,张鹤年便改名为贺年,以宋斐表妹的身份定居于宝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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