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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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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林跃的密信,林踔亦是大吃一惊。恰好二月二十日,贾家二奶奶王氏产下一子,取名贾珠。正与密信相合。林踔不由深信几分,急急与其母谢老太君、其子林海密议。
谢老太君娘家乃陈郡谢氏的一支,自小见识非凡,又历经诸多风浪,心中自有谋略。思忖片刻,便有了计策,她并不立时就说,只望着林海道:“海哥儿且说说,你如何想的?”
林海如今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虽不是那腹内空空走马章台的草包纨绔,却也未经如此大事,听此,皱眉不语,许久方道:“若是那孩子因与我家有缘,才能梦见如此大事,不若接来家中养着,也算我们的一份心。”
未尽之语则是:若是身怀异像,接到家中日夜监管,一旦有事,也方便掌控。
“丁点儿大的一个孩子,无父无母也是可怜,接来教养原也应该。”谢老太君点头,又道,“只是你九叔子嗣缘浅薄,好容易得了个伶俐孩子。听他家小子说,你九叔还亲自给她启蒙呢!如今早晚都带她读书识字,怜爱非常。贸然要他舍了,只怕你九叔不愿。”
林海一愣,思索道:“既如此,不若将九叔一家都接来?”
谢老太君一叹,海哥儿倒真是少年郎,行事实在不周。他只想着要掌控住那孩子才好,就没想过控制林跃一个有功名有人脉的男人,哪里容易?她道:“只怕不易。你九叔当年考中举人,便得张山长邀约,去了白云书院做先生。这么多年,他已见惯江南微雨,怎么愿意再来北边吹冷风?”
林海一时没了话。林踔心知老太太如此,是为教导林海处事。遂只在一旁喝茶。这会儿见林海没了言语,才道:“这也无妨。我见九弟的模样,倒不似少年时的淡泊,兼之他膝下无嗣。无子承欢,只怕也寂寞非常。倒不如选个天资好的哥儿给他,有了子嗣,也有了指望,想来九弟也愿意为儿子拼一拼。”
林踔虽与姑苏林家不亲,对那几房的恩怨却看得分明。林跃祖上能干,挣的家业实在不少,若有子嗣便罢,若无承继之人,林跃过身,家业自然归于族中,林家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活佛,心里的算计少不了。
林海也想到了,他道:“九叔无子,到现在都没过继,只怕是因为林家没有合适的孩子,若收养外姓人,伯祖父多半不愿。”
林踔一哂,道:“琚大伯年逾七十还在任上,想是忧心子孙前程,我记得他家林河,倒是个能读书的,都是林家族人,相互帮衬也是应该得,若接了他来京中读书,琚大伯想来愿意。”
谢老太君也道:“那孩子还未成亲罢?我娘家倒有个侄孙女,为人端庄,规矩严整,与他也算相配。”
林河论出生,不过前太常寺卿之次孙;论人才,不过一廪生。谢家能与他相配的姑娘,也只有谢老太君堂侄之女。林踔就道:“倒是极合适的。至于嗣子,不知老太太可还记得前年去乡下庄子,路上遇见的那对母子?年前庄头报说,那妇人已去,只留下个哥儿。九弟无子,那孩子无父,不若让他们做对父子,也是善事。”
林踔说的母子,乃是前年林家去城外踏青时遇见的。当时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儿,跪在路边哭诉说丈夫本是读书人,一朝去世,族人为夺她家祖产,谣传她不事公婆命里克夫,她不得已才逃难至此。老太太瞧着可怜,让庄头收留了。耕读人家出生的清白孩子,自然比路边捡来的不知底细的好,老太太笑道:“如此极好,也是他们有父子缘。再几日就是老太爷的冥诞,让林福收拾着,去姑苏老家瞧瞧。”
林海给祖母父亲各续了一杯茶,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再者,为人子孙,孝顺本是应尽之事,倒不如孙儿亲去给祖父上炷香。”
这会儿子,林海已坐在林跃的外书房与他密谈。林海说起老太太欲收养林澄,林跃面上便带了犹豫之色,林澄机灵,他着实喜爱。
林海就道:“我知叔父疼爱那孩子,只是您也知晓,她与我家有缘。倒是老太太说,我们家庄上有对母子,家里原是读书人家,后来她家老爷去世,家中破败了,方带着儿子出来投亲,不想去年冬日,那妇人也去了,只留下一个四岁大的孩子,日日靠我家下人喂养。老太太可怜他原是耕读之家出生,这会儿却落得与奴仆为伍。便让侄儿问问九叔,您可愿意抚养?”
林跃欢喜非常。他素来遗憾无子,一听是清白人家出来的哥儿,如何不愿意养?只是想到族中众人,他犹豫半晌,道:“这样好的孩子,我自然愿意,只是终究是外姓人。”
林海见他不再提养女,笑道:“九叔养了他,他自然得姓林才是。如何有子不从父姓的道理?”
林跃便知嫡支准备插手自己嗣子一事,也笑道:“是这个理。既然孩子在京中长大,只怕不习惯南方生活,倒不如我随你去京中,也好认亲。”若留在姑苏,总有族人议论,与其留下来听那些流言蜚语,不如去京中依靠侯府过自在日子。
林海道:“父亲也是这般说,还说明年便是大比之年,劝叔父下场一试呢,若能得中,便是不入仕,幼弟有人教导不说,便是以后说亲,门第上头也能高一层。”
林跃亦有此意,欣然送走林海,便回正院与姚氏商议诸事。次日,姚氏便带着丫头匆忙打点行礼,以备入京。夫妻二人忙于吃各家饯行宴,又想着京中幼子,倒把林澄忙忘了。
林海一来,林澄便隐隐觉得自己爹爹妈妈变了,仿佛忘了她似的,时常一整天不叫人抱她去正房,也不像以往那般与她亲昵玩笑。
她心下有了许多猜测。人也消沉下去。
果然,在林海祭过祖先、拜过族老后,便与林跃诸人相伴回京。姑苏入京,又得乘车又得乘船,车摇船晃一月有余,方到京中。歇了两日,林河见过谢家长辈,便去了国子监读书;林跃姚氏亦辞了谢老太君,携嗣子林池回了柳树巷的家。
到这时,林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左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而她不过就是倒霉了些,稀里糊涂成了那个被卖的蠢货。
沉默几日,她想:自己还真不愧是属狗的,给口馊饭就摇尾巴。又暗自庆幸走时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宋斐了。
四月二十五为芒种,这日一过,便是炎炎夏日,民间素有饯行花神之俗。不过卯正,青溪阁的小丫头们就忙碌起来,设祭台编柳马叠旄旌幢,院里欢声笑语不断。
李嬷嬷来时,见众丫头玩闹得不像话,气道:“老太太点了你们来伺候姑娘,你们真是伺候的好!把主子扔在一旁,自己倒是在一旁玩闹去了?这是做丫头的理?”
又训斥两个大丫头,“姑娘年岁小,你们两个也小?这么几个丫头都管不好,我瞧该换人才是!”
众丫头被训得面如土色,嗫嚅着站在一旁,却不敢出声。林澄的新奶妈刘嬷嬷也是讪讪地,哀求地道:“姐姐莫气,我们如何不懂规矩?不过因今儿是芒种节,丫头们略放肆了些,日后定不敢的。”
李嬷嬷冷笑地道:“但愿你们知道规矩才好!姑娘可是我们府里唯一的女孩儿,等着伺候她的人多着呢,你们不乐意伺候,愿意伺候的有的是!”说着,也不许刘嬷嬷上手,亲自抱着林澄往萱晖堂去。
谢老太君满脸慈爱地摸着林澄,问她日常起居,以及夜里梦境。
林澄装作懵懂,只说梦里的姐姐没来了。
她在心底道:林家这是想学习巴普洛夫训狗呢!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若是真心想要养她,何必给她找一堆或是懦弱无能或是目中无人的丫头婆子。今早丫头们闹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有李嬷嬷来训斥,装模作样倒是一绝。算计了人,还想让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是可笑。
谢老太君见问不出,只好道:“你也莫怕,这以后就是你的家呢!你父亲和哥哥忙,若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祖母说。”
林澄摇摇头,笑眯眯地道:“祖母,我都很好呢。”说着,面带迟疑之色,几番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谢老太君人精似的,当即笑道:“这是怎么了?在祖母面前,有什么不好说的?”
“祖母,我有点想婶婶了,她什么时候来?那道樱桃酥酪好吃,我想送给叔叔婶婶尝尝。”林澄羞怯地道。
谢老太君啼笑皆非,道:“你叔叔要准备春闱,只怕不得空。祖母先让人把酥酪送去,待叔叔考上了进士,再带你去他家吃酒可好?”
林澄立马笑嘻嘻地点头答谢,又给谢老太君捶腿背诗。
晚间,林踔下衙林海下学,给谢老太君请安时论及林澄。谢老太君道:“其他的暂且瞧不准,倒还算有心,今儿还惦记着要给老九家的送酥酪呢!”
林踔道:“左不过一个奶娃娃,能记得养母,已是极好,想来我们养她一场,不至于养出个忘恩负义的来。”
谢老太君若有所思,道:“既如此,便好好养着罢!海哥儿没有亲姊妹,往后助力有限。我瞧着她也是个聪慧的,模样又齐整,待大了说不得就能接门好亲。”
次日,李嬷嬷便以伺候不力为由,撵了青溪阁的丫头婆子去庄上,谢老太君亲自选了两个奶嬷嬷,两个大丫头,一众小丫头粗使婆子去伺候。
被撵的丫头婆子不敢喧闹,生怕惹恼老太太,被卖出去府去。只是低低的哭声,却是不绝于耳。
林澄只作听不见,蜷在放下绣花床帏的床上假寐。
她一来京城,林跃姚氏便将她丢在林家,带着另一个男孩儿回家了;谢老太君慈眉善目地说疼爱女孩儿,要认她作孙女,却纵容丫头婆子们欺辱她,只惦记她做了什么梦。
既无人可依,她总得为自己多筹谋才行。
因此,她着意装傻充愣,任凭丫头们欺负,放纵她们玩闹。玩惯了的众人,早忘了规矩,待到今日芒种,更是肆无忌惮地送起花神来,闹得整个林府都听见了,这才招来李嬷嬷。
前几日,她见李嬷嬷试探她是否因侯府的富贵便忘记林跃夫妻,便时常在谢老太君面前提及姚氏,说想念她,要给她送东西。
有被撵出去的刘嬷嬷诸人作前车之鉴,又有李嬷嬷的耳提面命,新来的丫鬟婆子,莫不规矩,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把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炉上的热茶、廊下的鸟雀、窗前的狸奴,也是该烧好的烧好、该喂食的喂饱,打理得一丝不苟。
那里还有之前没丫头喂猫,饿得雪媚娘自己抓画眉扑鹦哥儿吃的慌乱西洋景?
林澄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说的倒是千古真理。林踔为了孙子前程,愿意林跃过继外姓子继承家业;林跃为了嗣子,放弃养女;而林家争取她,则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梦境;而她,为了生存,利用丫头婆子,利用姚氏,利用谢老太君。
想着,她忽地一笑,自己也是傻,几个好脸就让她感恩戴德起来。她以为那是好人,其实非善非恶,有善有恶,都不过是凡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