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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疯语,风雨 ...

  •   柳娘提了身边已然空了的篮子,便起身准备离开。
      恰时,她耳边响起了一阵说不上多大却也不小的议论声。
      “瞧,那个疯婆娘,又来喽。”“可怜呐,都是官府造的孽哟…”几个妇女看着那跪在墓碑前一动不动、仿佛石像一般的女人,眼中流露出不忍与怜悯。
      柳娘自认不是甚么喜爱打听这些可怜人的事情的人,也忍不住朝那女子同情地看去。
      那女人来这处的时间堪称长久,几乎占据了这女人一天中的极大一部分时间,来了便什么也不做,什么都不说,就只这么干跪着,低着头,只留给人一个消瘦单薄的背影。
      其余时候,镇上的人便只会在寺庙中看到她——在寺庙深处的那颗姻缘树下,那时候那女人便会痴痴地笑着,一双眼睛弯似月牙,高举着双手,跳着舞,跳了一阵,停下来,问自己身后的“人”自己跳的好不好看,如此往复,跳累了,就躺在树下,一遍遍抚摸着枝干,用充满爱怜的眼神看着虚空,嘴唇微微颤动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她会在寺庙也不全为庙中和尚善心,只因去年女子丈夫死后,病疯不过时,仅仅只除却目的,最常去的地方,便只剩下镇上这座出了名的姻缘庙,来回晃荡总是惹人不大痛快的,即便那人时怎样的痴傻,怎样的可怜。
      久而久之,庙中的和尚便会常在那姻缘树附近备好厢房,权做那女子的住所。
      去年那件事,也是在镇上出了名的,柳娘想起来,去年案子审时,她家相公是去旁观过的,回家时便一边给她拆栗子酥的包裹,一边同她讲那些他先前在外围所看见的景象。
      准确来说,柳娘甚至都不大怎的记得她相公同她讲的具体的语句了,只唯独对她相公最后的一句感慨印象深刻。
      那景象,可真非一个惨字可描得。
      那日判的结果,便是那女子的痴傻相公偿命。
      再度回头还看那呆呆跪着的女子一眼,柳娘最终也不过摇了摇头,心中悲叹一声,便向着她的家的方向远去了。
      淡青色的身影愈行愈远,没再回头一次。
      她原想着这般离去,此后约莫是不会再有甚交集了,却不想在那寺庙,竟是又见着了,却不是那姻缘树下,而是在后山。
      后山不过荒凉一片,只一墓碑在其中。
      多年前,慧庚大师过世,庙中和尚便将其埋葬在了后山,不时便会有人前来拜祭,大多都是镇上已到了柳娘这般年纪的人了,全也因慧庚生前所做下的善行。
      这日还是柳娘特地挑的日子,是从前她受慧庚大师恩惠的那一日,却不想竟会撞上那女子也一同来祭拜慧庚大师,说是祭拜,却也不算,她也不过是同寻常那般的,呆呆地蹲坐在慧庚墓前,痴痴地看着,嘴中呢喃着字符,却无法叫人辨析清白。
      这可怜女人,原也是受过大师恩惠的。
      虽心中颇多好奇,真正靠近了,柳娘却也没了要询问的心思。慧庚大师仁厚,帮助过什么人或是事物,也是理所应当。
      这般思过,她便不再纠结于此,可终归也是可怜那女子孤单跪着的模样,便没吭声,脚下放轻,踱步去了。临去前,仅仅将手中盛着祭品的篮子放在了墓碑前,便不再有其他动作。
      正下山去了,柳娘两手空空,忽的便觉得这步子颇没了趣味,便回想起了方才她见到那女子的情景。
      之前她也是曾见过的,与这相似的场景——却似是有区别的,若是先前,她是识不清那女子的神情的,但方才,却是识清了。
      她的眼中空无一物,便是柳娘这样一个相对极大的事物从他身边经过,也不曾引起她的一丝注意,那双深墨色的眼瞳仿佛两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先前掩藏在重重杂乱青丝组成的屏障之下,而方才,却是毫无顾忌的显现出来了。
      那女子的长相其实并不似旁人议论的那般,丑陋不堪,却也不算多好看,用柳娘夫君的文人话说来便是“中人之姿”,只是不知是长期的饥饿作祟或是近一年的流离失所摧残,她的皮肤惨白,在这苍凉之地,无人之境,只显得这人的面容有如鬼祟,凄惨而令人惶恐。
      若是柳娘不知这女子身上曾发生过什么事,恐怕便也要以为这是哪处来的鬼魂,祭拜早早投胎转世的慧庚大师。
      知晓了,充入心中的便不会是恐惧,仅剩下无法消去的忧愁与怜悯,却是久久无法得知,究竟是什么能将一个正常的女子,逼得如现在这般,病疯痴惘得如同小兽。
      便是世故久了,却也全然不能想象。
      心绪四散,柳娘便对自己前头的的路失了注意,一下走神,便迎头撞上了匆忙着正要登山上去的小师傅。
      “小师傅怎的这样着急,是在山上丢了什么东西不成?”柳娘好生将两人扶稳了,这才疑惑道。
      “实在冒犯施主了,小衲先在此道歉,确实丢了,却不是什么东西,是个人,不知施主在后山可看见一女子?应当是呆坐在慧庚大师墓前的模样。”小和尚模样十分着急,应当是年纪太小,莽撞便半分不掩地展露了出来。
      柳娘想是那疯癫女子趁着庙中和尚一下没看住偷跑出来的,这小和尚才这般着急,便也告诉了他:“你说的是那疯了的女子?她正在上头,跪着,不知在说着些什么,想是偷跑了出来,小师傅也不必如此焦急,后山顶上此时无人,也不必担忧找不着人了。”
      “其实也不算是偷跑出来,从前她不曾疯癫时,每年也要在今日来祭拜慧庚大师,只是她跪久了腿脚总有些行动不畅,她自己又不晓得护着些自己,就怕莽撞着下山将她自己给摔坏了。”
      “那小师傅还是尽快上去罢,免得她将自己摔着了,”柳娘听了,便觉着还是让小师傅尽快上去的为好,忽的又想起什么,便将小师傅浅浅拦住道:“妾身方才为不扰那女子清净便将篮子连同祭品一同放在了慧庚大师墓旁,若是方便,还请小师傅帮忙将祭品摆好后再将篮子帮妾身拿下来。”
      “施主放心,小衲就先上去寻她了。”
      小和尚同柳娘微微欠身,做了个佛礼,便径直朝着山上去了。
      柳娘想着山脚下等着,小师傅大约能好找些,便也回望一眼,朝山脚踏步下去了。
      不过几刻钟时间,柳娘便见着那小师傅从那楼梯上下来了,一手拉着低着头,仍旧在喃喃自语的疯女子,一手提着一只明显已然空了的篮子。
      小和尚下了阶梯,便扭头寻着人,见了柳娘,便将篮子朝着她递过来了,只做一礼,便走开了。
      小和尚走时,女子被他牵着,正是在靠近柳娘的一端,无端的,柳娘便朝那女子看了一眼,却偏偏撞上了那女人斜斜撇过来的双眼,那双眼黑沉沉的,让人无端便觉得瘆得慌,只一下,柳娘全身便是一顿激灵,盖因那双眼黑得异常阴沉,蒙着厚厚的阴翳。
      女子口中的呢喃声仍旧不停,柳娘并无细听。
      这对视未曾持续太长时间,女子便随着小和尚的牵引向着远处的禅房去了,柳娘也似乎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身上一瞬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匆忙拿紧了篮子便出了庙门朝家中去了。
      寺庙与柳娘的家相距不算远,只不过片刻,柳娘便到了家,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静谧的夜中,柳娘夫君似乎是因着账房事务繁忙便没回家,在这情境下,柳娘独自一人在此,家里似乎也安静得有些异常了。
      柳娘勉强平静下心绪,去拿了绣图,便开始做起了女红,只是尽管如此,她仍旧觉得自己的心绪无法彻底平静。
      柳娘一声不响地做着绣花,全做给自己的安慰,只是心中心绪仍是乱了,绣花针一下子方向不曾把握,针尖便扎上了自己的手指,她“嘶”了一声,再看手指,那被针尖扎过的地方已然冒出了血珠。
      柳娘略皱眉,低头允去了手指上的血珠,究竟还是觉得这实在不是她应该太过关心的事情,只是仍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女子的双眼。
      “娘子,看我给你买回来了什么好东西?”还正思绪飘荡着,柳娘便听见夫君的声音逐渐地自门口愈来愈近了,一时忘却了心中烦恼,起身去迎了。
      “沈郎。”柳娘双眼含笑,尚未踏进门便见沈郎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手上提了个纸包,鼻翼微动,便笑了,说道:“沈郎,你可还当我是以往那个贪嘴的小姑娘呢,你当是知晓我自那年饥荒之后便没再对这栗子糕有诸多喜爱了的。”
      “我倒宁愿你还是那个贪嘴的小姑娘,生气了一块栗子糕便能哄好让夫君亲近,”沈郎拆了纸包,里头盛着一块块整齐摆放整齐的栗子糕,他轻轻拈起一块向柳娘双唇探去,一边轻声哄着柳娘开口:“小絮儿乖,快尝尝是不是还是你以往吃过的那个味道。”
      柳娘嗔怪地抬眼睨他一眼,这家伙,倒还把小时候的称呼拿出来了。
      柳娘拗不过他,只得张口含住,果真还是从前小时候尝过的味道,只是世间长久已过,相同的味道尝起来终究还是不同了。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将今日看见那疯女人的事情告诉沈郎:“沈郎可还记得之前你同我讲过的那可怜女子,我今日去寺庙时碰见她了。”
      “嗯?怎么,若是你瞧见那女子有什么怪异举动全做没看见的便好,只是也不要太过责怪与她,这事情还是要怪知府。”
      “你又知道了。”柳娘调笑道,只是心中不安愈浓。
      “她从前下嫁给杜家大公子,杜家大公子未曾痴傻之前又是我从前的东家,自然是从其他的一些仆从口中听说过一些。”
      “她身世并不好,被自家父母卖给了杜家,许给了杜家大公子,婚后夫妻两人倒是十分恩爱,只是这世道可叹,杜公子外出做生意时叫盗贼打劫了货物,又绑架了人,百般折磨,最后救出来时早已不成人形,不久便痴傻了,杜家没了主心骨,不久也垮了,只是这样,那女子还撑住了,替了自己夫君出来摆了个摊子,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沈郎将柳娘抱紧了些:“只是女子出去做生意终究还是有诸多不便,不时便有无赖上去打搅,有一回那些无赖做得过分了,甚至还想强迫那女子就范,她那早已痴傻的相公便突然不知从哪处冲了出来,手里提着把大刀,将那几人砍成了重伤,险些丧命,之后打官司时,那些无赖仗着自己与知府相熟,几乎不死不休,最后硬生是叫那判官判了个砍头的惩戒。”
      柳娘咬紧了下唇,神情间颇有些愤愤:“那些无赖的心思倒真是摆到了明面上头,竟是想着让一女子变得无依无靠,这女子,也是可怜。”
      那些无赖无理,但凡知府不包庇,她的相公也不至于落得个砍头的下场。
      在一日日的不安感的伴随下,终究来到了七月十五,这日十三时,柳娘不过在街上同沈郎在摊子上挑着簪子,不远处便爆发了一阵骚乱,看着远处混乱的人群,柳娘的胸膛几乎要被心跳声撞破,莫名有一种预感——应当是那个疯癫的女人罢。
      不过片刻,骚乱便平息了下来,人潮转而朝着邢台涌去。
      果真是那女子,身上沾着大片喷溅的血液,眼神沉静得可怕,没有半分沾染血液的慌乱。
      柳娘只听到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人不住地议论着。
      那疯女人身上的血是知府和那几个无赖的,知府正同那几个无赖逛着烟花场所,那疯女人便忽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提着一把同那时一样屠刀,只是这回,刀刀致命。
      沈郎不愿叫柳娘见到这般血腥的场景,便牵了她,另一手轻轻捂着柳娘的双眼,向家的方向走去,走时,柳娘仍然不住扭头向身后看去,透过层层遮挡的人群,看到那个疯癫女人的背影。
      那个单薄的身体被破旧衣衫覆盖着,沾满风尘。
      柳娘忽的便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了,是在什么时候,她是曾见过的。
      是什么时候呢,应当是许多年前闹饥荒时罢。
      那个小女孩被她的父母拉扯着,踉跄着向远处走去,她回头微探,慈眉的大师站在温良笑着的公子旁边,同她做礼。
      她心下微动,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使得她挣脱开了身边男女的双手,她的脸上现出了笑,匆忙便向着那两人的身边跑去,身后洒下一片已过经久的风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疯语,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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