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与暮川

8、（八）

　　歌几重，偎新楼，又是桃花春风中。燕疾归，人声多，当年才道杨柳空。
　　那年春天，发生了一件极大的事，轰动了整个长安。
　　那传闻中的平南侯季子李三李良川，胆大包天枉顾伦理，竟宫宴后醉酒欲辱长嫂嘉和公主，被圣人太子当场撞见！那李三抵死不认，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迫扒了衣物，自证清白。
　　原来那李三郎并非李三郎，乃是李三娘！此可真是滑了天下之大稽！一时满堂哗然。圣人大怒，拍案将其打入天牢。
　　“相识十几年，殿下还不知我的性子，就是非死不可，我也得拆了您的台再死。”暗无天日的天牢里，李良川噙着笑，看着牢外站着的暗影。
　　“南微果然和从前一样，宁可自伤一千，也不放过别人八百。”那人阴测测笑道，从暗处走出，烛火微弱映着他脸半明半暗。
　　他还记得那年，崔家女儿被山贼掳走，路上坠马重伤不治。她为报仇自称太子诱人抓她，一边引人入军营，一边砍伤了自己左手叫着救命，诓来军士谎称那伙人是敌军探子，一把火明目张胆的就将那十几号人烧成了焦尸。
　　她当时明明同他一样，不过才十岁，却冷静心狠如斯。
　　“不及殿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南微这样，让孤很是为难，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孤当然不忍你受此劫难。”那人说着，迈进牢里，慢慢走到她身边。“若是……”他伸手轻挑抬起她下巴，“你求孤，孤倒可以向圣人求情，纳你当个妃子。”
　　“呵呵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太子殿下您，竟还未弄清我女扮男装十几载背后之用意，还想着纳我为妃？哈哈哈哈可笑至极。”
　　“……”太子突然甩开了李良川，眼色阴桀狠厉，后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南微你好自为之！”
　　“太子殿下，臣如今名良川，字素之，不是南微。”她朝着拂袖而去的太子一拜，喊道。起身时面上已恢复漠然。
　　她想她知道那日追杀自己的人是谁了。怪不得虽说她李良川树敌不少，但放眼长安真正敢杀她的，可没几个。不知太子是从何得知她身份存疑的？眼见杀她不成，就那么急匆匆的与嘉和联合串通了？也不管他那位好姐姐吃不吃人～
　　真是，要她死时也得看看她愿意不愿意。此时太极殿里的那位应是疑惑颇多吧…她想着，静静等着那圣人的召见。她倒想看看是谁最先闲不住？她李良川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云端之上的人下这滩混水搅上一搅！
　　“罪人李良川——陛下召见——”力士尖声传了旨，又似嘱咐地言道：“圣人正在气头上，太后让郎…娘子掂量着说话，莫要节外生枝。”
　　好一个莫要节外生枝。李良川嘲讽的扬了唇，轻笑出声。“谢大监提醒。”她起身对着那面白无须的力士作了一鞠。
　　那力士点了点头，转身道：“那就请娘子随洒家走吧。”说话间迈出牢门。
　　李良川慢悠悠地拂了拂衣袖，随着前面人的步子懒懒散散地踏了出去，毫不在意似的在后边晃晃悠悠地走。急得那力士又抖着袖子倒回来催了她几次——“走快些吧！奴的姑奶奶！可不能让陛下等着您呐！”这人怎么这么看不清局势？都快项上人头不保了，还和从前一般懒散任性！无奈这娘子也是身份尊贵，背后恐牵扯甚多，他又不敢撵她。
　　“好，好，大监莫急，莫急。”李良川随口应付着，心里陈列着一会儿的说词。仍继续步履悠闲充耳不闻催促，闲庭信步地走着。
　　进了宫门，她远远的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再定睛一看，那阶前跪着的竟是她阿爷！她顿时风驰电掣奔上前去，远远将那还未反应过来的力士甩在了后头。
　　“阿爷……”离了父亲几步，李三却慢下了步子，她阿爷闻声回头，看她的眼里是又惊又气，含着泪光手指着他那瘦削的女儿是半响都说不出话来。他丫的他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竟然一夕之间变成了女儿？！可把他气得差点当场驾鹤西归随娘子而去！天晓得宫中消息传来时他蒙圈了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被气得七窍生烟一个白眼晕过去，让人掐了半天人中才清醒过来。
　　“儿不孝…”李良川轻轻开口。
　　“要是我再身体不好一点，也不知道你那两个哥哥是该给你奔丧，还是给我披孝了。”
　　不知怎的，李良川听了这熟悉的话语竟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站在跪着的父亲背后，如小女儿一般生出满腹的委屈，好像她撑了这么些年，以为孤独彷徨无依，却蓦然回首恍然发现，原来……一直有人在她后头。
　　“都说让你把你那劣性改一改了，就是不听。”
　　“阿爷，儿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大义灭亲六亲不认？还是与你断绝关系撇个干净？老子养了你这前世的仇人十几载花了多少银钱！现如今竟得不了你一分一毫的信任？”他儿子不是儿子，他一个当老子的竟是最后一个知晓？平南侯是真的十分生气！气娘子瞒他好苦，气女儿不信他可依付，气他为何不早日发现？让她一个娇娇女儿家独自承受担惊受怕这么多年。
　　“别愣着了，快进去！陛下等了你好久！”天晓得他跪在此处厚着老脸赖了好久才让圣人答应再见她一面听她解释。
　　“是。”李良川慎重的跪下，对着父亲重重叩了三下头。一声又一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庭，巍峨的唐宫。那日当值的宫娥侍卫看到那庄重肃穆的一幕，似不敢相信自己双眼，那一向浪荡骄纵的人竟也会如此认真正经…
　　李滇跪立着目视前方，受了他女儿大礼。望着那一步一步踏上汉白玉石阶的身影，倏地一阵眼热。他眼前默然闪过李良川小时骑马摔伤了腿一瘸一拐的画面、磕破了头血流满面的模样、与人打架鼻青脸肿回府被他追着打的画面、以及，她阿娘怀着她时依偎在自己怀里说想要个女儿的温柔模样。
　　“滇郎，答应我好好对三郎，无论她犯了何错你也要好好待她……”他娘子临走前一直念着一直放心不下幼子，他如今才算懂了为什么。原来那小小的身子也背付了那么多…原来她受的也不比他们这些成人少…
　　鬓发霜白的平南侯于春日暖阳下，失声痛哭，老泪横流。他心疼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到头来，他哪一个都没护好。
　　“…呜…呜呜…娘子……”
　　几个时辰后，云雾缭绕似误入天上宫阙，卷来春雨绵绵。平南侯仍跪在原地，力士撑伞下来：“侯爷雨大了，请起吧。”
　　“……”
　　“侯爷您就别和陛下犟了，陛下让您起呢。”
　　“然后？”
　　“良川娘子应是没事了。”
　　“果真？”平南侯一把就拉住了那宦官的手，急道。
　　“确实确实。”那力士顺势便扶起了李滇，又道，“恭喜。”
　　“喜？喜从何来？”
　　“这个嘛，一会儿良川娘子出来了，侯爷您亲自问娘子吧。”
　　那力士说着，将平南侯扶至一处偏殿坐下，叫宫娥奉来茶水后欠身离开。”侯爷您请在此稍作休息，待会儿娘子出来了老奴再来请您。”
　　那日，谁也不知圣人与李良川谈了些什么，只知那日傍晚，被关了三日的李良川竟跟没事人似的，堂而皇之的便出了宫回了府。
　　一路上平南侯一直忧心忡忡，他才不信那圣上会如此轻易地就销了素之的欺君之罪。定有其他他不知道的事情。然而还没等到他好好寻个机会问女儿，就知道了原由。
　　“李氏良川接旨——门下：今有李氏良川，平南侯嫡女，敦睦友悦，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平于易象。柔嘉美质，婉嫕有仪；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六珈备物，百两有期。爰稽妫汭之封。用锡鲁元之号。启疆析木，叶咏秾华。勉膺汤邑之封。用封李氏良川为荣颐公主，赐之金册，与婚突厥王后，兴万世谊好，贵而能俭，永垂安国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于广德二年冬月初一，下嫁突厥，车出玉门，永结两国之好。广德二年三月一日。中书令臣卜尧廉宣，中书侍郎臣梅节曹奉，中书舍人臣朱古生行，侍中臣郝南过、黄门侍郎臣张德惆、给事中臣单圣苟等言：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谨言。广德二年三月三日。”
　　“李良川接旨。”那女子仍着男装跪拜，漠然接了册书。
　　“奴在此恭喜公主殿下了。”那黄门满脸堆笑，率先向她作了一鞠。
　　“臣等恭喜公主殿下。”众人齐声道。
　　一时喜乐气氛，满室辉煌。
　　她四下环顾，春光明媚，和熙日暖，她恍惚间又回头一看，满地的笑脸堆了一屋。只剩她那父亲大哥，默然不语呆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