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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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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一声门响,卷来一阵花香袭人。
“郎君?”
“娴…娘?”李良川醉眼朦胧地看着来人,笑道,“来来来,陪我吃酒。”他身着女装,却仍一贯风流倜傥。
娴娘见了他仿佛如今与初见时的模样合为一体,朦朦胧胧。她竟未想过,那时秋夜,却如此遥远,至今时如同隔世一般,罩了一层层烟雾,拨不开看不清。
“郎君……”她走过一层一层雾障烟纱来至他身旁。
来了这里半载,娴娘一直侍候着他起居。也听了府里的婢子说她们三郎君从小便不喜女子近身侍候,说她还是头一位能让郎君另眼相待的……娴娘当时一笑置之,她们不知他如履薄冰过得艰难,常常梦里浅眠几次惊醒,或者噩梦缠身连着几夜未眠。幸好她来,得了他半分信任,这才夜里他睡着逐渐安稳了一些。
“叫什么郎君?好歹如今我再也不是什么劳什子郎君了,你要唤我良川也可,唤我素之也可,或者乳名南微亦可,再或者…你要叫荣颐也行。”
“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反正我名谓多。”他扳着手指数,“有四个呢。”醉蒙蒙的鼻音露出了他几分娇憨,他摇头晃脑扯着自己身上的披帛。“这裙钗真是累赘!叮叮铃铃的吵死了~”他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扯了螺髻上的珠钗掉在地上。青丝如瀑般散落腰间光影半明半昧,碧裙曳长绊倒了地上酒壶,他赤足趟过倾倒的一滩酒水,藕,肢,玉,腿绕着锦带披帛,掉了一件又一件绸罗,他媚眼如丝的笑着,忽地伸手拽了看呆的娴娘天旋地转便倒在了榻上。
云鬓如烟花溶玉,醉醺眉梢软骨香。湿,喘,娇,颤,媚气呵,脂润滑珠耳鬓磨。
烛火明灭,红帐翻动。窗外花香正浓,春风暗渡,月下桃花悠悠,随风流入窗内缱绻旖旎。
情至深处不自知,未诉相思已断肠。那二人极尽沉沦,缠绵悱恻。皆是心里头清楚晓得了那个空赌,终究是赌了空……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雨落花枝连珠垂,深庭寂寞芳华盛。春庭流香,寥落阶下,王朝弗晨起又踩着一路零落花色来到一进红墙小院。她阿姊自从那日听到了那李良川不是男子的消息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哭闹,也不怨怼,只是静静地呆着,默然无语。所幸她并没怎么想不开,也进吃食。不然家中长辈怎可肯让她堂堂一个大户嫡女为了那么一位不遵伦理欺君罔上之人这么作践?早拿家法打醒她了。
这下阿姊该死心了吧?那人都被封为公主了。还要嫁往突厥,可能再也回不来长安了……那般远的地方,她不会想家…么?王小六想着,竟还有些同情那公主。也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她顶着欺君之罪杀头之险冒着天下之大不讳也要扮作男子呢?王小六摇摇头,想得有些头晕脑胀。不想了不想了,等一下阿兄回来问阿兄好了。
……“因为大唐,再也容不下如她这般的绝色容颜了。”礼部尚书长子王居辰柔声说着,掀袍坐在阶上,眼望着天上那一轮春月,语调绵长带着点点遗憾。他也见过那李良川…不,荣颐公主几次,记得初次也是被惊艳了愣愣好半晌。那人美得似不像凡人,虽嬉笑张扬浑身沾满了烟火气,却仍感觉她从不属于这红尘。她拿着枝桃花晃荡着踏进酒肆,似仙灵妖魅,令周遭一瞬之间黯然失色。众人眼光追寻着她,桃色悠悠,春风柔柔,他也曾是贪看惊鸿的其中一个。
“为何啊阿兄?那…那公主真有那么好看嘛?”怎么阿兄讲着讲着又走神了?二哥哥都没有这样。
“六娘不明白也无事,等到了你十六阿兄和阿爷不会让你像四娘那样的。”
“那样好是不好?”
“不好,但也有一点好……”王居辰目光望远,轻轻道。
“好复杂,和阿姊一样,阿兄和阿姊说的都好难懂。”小六娘困惑的挠挠头,依旧不知其解。
“没事没事,等六娘长大了,就会懂了。”王大郎温柔地笑了笑,摸了摸小妹的头。
“…长大可真麻烦。”她小声嘟囔着,低头手指漫不经心绕着丝绦扯着锦带上垂着的铃铛玩。
王大郎看着,宠溺地笑着摇了摇头。若四娘和六娘性子中和一下就好了,也枉得长辈们如此发愁。他今日回府问了娘子,那六娘还是将自己关着,仍是没想得通。那李良川分明已经是女子了啊!她难不成?她难不成!!就是女子也还念想着?!王居辰虽说饱读圣贤之书,但从前也听得不知哪个喜好看话本的同窗说过,男有断袖之癖,女子之间也有磨镜之好。四娘莫非就是起了那磨镜拭珠之意向?他想着,一时之间未想到法子,心里又是无奈恼火,又是怜惜心疼。他那顶顶好的妹妹,何苦如此执着倔犟啊。
若那李良川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他倒可寻个原由招她进府,入了四娘院里侍候,到时再找个寒门子上门入赘拿捏住前程……这样本也不是难事。可难就难在那李良川她不是个寻常女儿啊!她已然封为了公主,要远嫁关外和亲的!圣人膝下本只有她长嫂一位公主,其他宗室之女不是尚且年幼,就是早已婚配。突阙求亲也慌了满朝文武,生怕圣人恼急了就指了哪家适龄的女儿去。那荣颐公主欺君在先,又是一副宛如道真的绝色容貌,倒真是打了瞌睡便来了枕头,圣人要和亲的公主,李良川要活命还要护住父亲兄长。原来圣人吃了那么多年美丽的亏,就算留她性命,又岂会容她在长安?这个中情节,别人或许不清楚,他王居辰一个天子近臣还是晓得的。
要么死,要么远嫁,她没有第三个选择,也不会有自由。
要说自由?王居辰眼色冷淡,想笑却没笑得起来,原来他自己已然忘了如何真真切切地笑,只于这二十几载修得了一幅笑面,遮着挂着,深深印在了皮肉中。自由……在这尘世间,哪里有什么自由。“都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他望着那清月不自觉喃喃:“…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仿佛看见了那月里醉醺醺放浪的李太白,斜倚着琼枝笑看人间。
他惨然摇头,匀匀步入了香雾迷丛,天上烟云浅浅隐住半边清月,夜色冷清,沾染袍裾。
静静的,长安花开,繁华依旧……只有高处悬月,云下之人才知,长安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