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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锋芒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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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熵都外城,大雨倾泻的六尺街。
按理说即使是打更人这时候都不会出现在街上,但是现在如果附近有起夜的平民开窗,借着月光,细心看过去就会发现大街的横向石板路上停着着数十个黑影。
中心是黑斗笠黑斗篷的人,看起来高而壮硕,手里拄着竹杖。周围一众轻甲兵士隐隐成阵型包围着他,他们都是朔风营的精兵。
“此处是你的绝地了,刺客。”兵士的头领缓缓开口,目光冷然地注视着中心的人。
琉玥拄着竹杖,拉了一下斗笠,雨水顺着缝隙往下淌。他望向远处的王城晚宁殿重檐,回声嘶哑。
“真是庄严宏大,这个巨大的城透着像是祭坛般的味道,似乎真的如天泫巫祭所说,祖龙长眠于此,这个城市是它新的骨骼?”
“你们这些鼠辈还不配提起天泫的名字。”朔风营半炼注视着这个难缠的外域密探,眼瞳冰冷,暗手缓缓拔出了黑袖里的墨纹长刀。
“那我们试试?”琉玥发出了低低的嘶哑的笑,抬手挥动,无声无息间,斗篷下爆散出万千银光。
那些光影都是利器,朔风营的精英当然早有防范,,在那一瞬间就选择了避身回防。半炼一个人挥着刀,游走在银光的间隙,不过只是一点点的刀身传来的触感,他就已经知道了——
这并不是一阵暗器群发,而是一个杀阵。那些银光都是细刃,连接着一线线的钢丝,它们极其锋利,只是挥手间半炼的衣袖就已经分作几段。
“霜谷的缚风阵,注意脚下!”半炼挥刀斩断了周围那些接近无形的细丝。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些东西并没有这么简单,脚边几片零落的细刃本应该被斩断了连接的丝,现在却忽然脱离了石缝,回归琉玥的衣袖。
“我们霜谷和祖庙的秘术同出一脉,你应该有所了解。”琉玥手上丝丝连接的银光闪动,隐隐有蛇行般的丝线暗处变幻。半炼退出数步,长刀横在胸前,切断了一根要绞缚住自己的丝线。
凝神屏息定了定,半炼脚下一动,长刀如虹贯般挥出,身形随刀,所过轨迹钢丝寸寸断开。
琉玥挥动竹杖,丝线聚拢过来,他往地面猛然拄下,黑袍翻起,顺着这阵动作的还有无数锋利的钢丝,它们旋绕着包围半炼周围的空间。这一阵运动的气劲将倾落的雨水都分解开,变成阵阵水雾四处喷散。
缚风·魂筝。
他的竹杖敲在了细丝上,声音尖锐透骨。那些丝线如同夹带在暴风里一样,剧烈而不安地在四空旋转,像是活物。
半炼的身体不断地变换姿势和位置,以最快的动作避开这些暴动般的丝线它们有时候有形,有时候却好像化在了雨雾里。这种诡异的武器属实罕见,他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那些祖庙的巫的秘术大概也是这种?他忽然觉得外域的刺客和探子已经很棘手了,何况是这中土最为古老的已经矗立几千年不倒的祖庙,这个帝都,并不像当初他们朔风想的那么容易掌控。
“小心切记那些游动的丝线,我们一起上破开这个秘阵!”半炼被逼退数米之远,右手长刀拄地,左手缓缓地于腰间按住了刻着龙纹的短匕。
其余的朔风卫纷纷应声而聚,四面虎视着琉玥,他的竹杖一动随之而来的可能就是无数的牵丝锋刃。
如影——
雨声忽然小了许多,这一刻,半炼的身形在里琉玥近十米远的地方骤然消失。而后只是眨眼间的时间,连游动的丝线都没有触觉,半炼已经逼近琉玥的黑袍前,迎面看见了对方深湛的蓝色眼瞳,虽然对方神情依然冷静锐利,但自己此来也是兵锋如雷!
刀影掩在衣衫和黑影下,连细雨也无法洗炼出它的亮光,这一次斩击宛如鬼魅游魂。
朔风半炼家传的隐流刀术,实际上一直就是专精暗杀和突袭的技法,如果没有被黎王招入朔风,半炼苦学二十多年至今,应该已经是名震南羌的杀手。
——如牙!
刀锋当前了,隐流讲究的就是无声无影和一击扑杀,就如深林猛虎,潜伏游行悄然而至,暴起时就血牙断喉。
半炼的刀无差地劈开了那宽大的斗笠,黑影里的脸从中分开,长袍也应声撕裂开来。
但这一阵动作未免太大了,长袍直接飞散开来。
琉玥无事,半炼知道,他的刀并未切中要害,只感觉斩在了空架的斗篷和大氅上。于是即刻疾退,他的不安已经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银光冲出那撕裂的衣袍来。
缚风·雁
大雨接踵而下。
琉玥的竹杖当然不是助行工具,这是一套完整的武器,就像是一组乐器,竹杖用来敲击引动,刀丝则是发散的弦。他逃逸的时候,正好敲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石板上散落着零散的布片,鲜血被冲刷到地缝和沟谷里,或许第二天人们会在很远的地方发现淡淡腥红。
他们低估了这个杀阵和琉玥,他们根本就不是在围杀一个敌人,而是在面对完全不了解的一个鬼魅之地。从发现琉玥之时,他们就已经进入了这个领域。
一行几人全数重伤,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了,那些像是暴雨般的丝线和细刃席卷而来。来不及回避,抵抗也只是仓促之间的徒劳。
琉玥已经不见了任何踪影,他们不仅任务失败,还差点全员丧生于此。
雨声如瀑,半炼觉得自己仿佛身处高崖下的深潭,激流和砂石冲刷着他的躯体和伤口,一遍又一遍。那割裂的痛楚就这样一阵阵地传达给大脑,雨水深深地浸入骨肉深处。他的衣袍破烂,被雨和血混合着打湿后贴着身体垂落下去。那柄短匕已经掉落远处了,只剩长刀握在满是伤口的右手里。
他抬起头,凝视那个屋顶上举着伞的单薄人影。
是个看上去纤弱如闺秀的女子,长发盘成秀女的发髻,伴有银质的簪头,还有垂下的细长的红色缨线。脸上覆着青柳花纹的纱,凭半炼的眼力也只能隐约瞧见一些精巧而姣好的轮廓。她的衣衫看起来像是宫廷中的舞女,但更轻盈飘然,如果只是随意一瞥过去,大概只会觉得是个幻觉里的魅影。
“你失败了。”她说。
半炼垂下了眼帘,松了松手里的刀然后又再度握紧。带着一队人也没能留下一个密探,甚至对方还有收手,这对他以及朔风营来说都是莫大的屈辱。
“余知道,自会归去请罪,巫祭大人请回吧。他是无法继续安然地待在帝都的,我会更严密地追查。”
大雨如旧,半炼俯身拔出了地缝里的一片细刃,然后回身独自离去,消失在巷口。不久守夜巡逻的禁军就会处理好后事,第二天民众会依旧来往如常,并不会在这里发觉不久前留着的血水,今夜的厮杀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女子撑着大伞,那些雨水倾盆而落却不会飘进来打湿衣裳,围着她的周身四方溅开。她并未在意雨势的猛烈,只是微微侧目看向远处依然花红酒绿的广华街,最为高大雅丽的浣西阁伫立在街外的绥安河上,连接着街道的走廊上高挂着红帘和纱灯,格外醒目。
这样恶劣的雨夜里,即使是广华街上也不见几个人,不过她还是发现了那褪下斗篷和大氅的单薄的影子,大概也受了一点伤,在往绥安河上的走廊上躲避。
“四更了,是雅阁敲花的时候。”虞镜轻声自语。
定下的送谢家母女离开帝都日子就是明天了,从浣西阁回来后的几日凌深在归候府上的客房深居简出,等待明天的通行。因为黎王明日已经下诏要召集群臣议事,并初步解除熵都持续半月的宵禁和封锁,开放通行,他便是借这个机会送谢家母女出城。
不过现在他却愈发心烦意乱起来。归葑走后这个归府他实在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了,明苑听说也暂时闭苑了,无人可叙也无处可去,这几日他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练前代书法字帖或者翻翻书架上那些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古籍。刚开始的时候还想着再温一下才学的《舞柳桥》,不过摸到琴弦奏出几个调子他就放弃了,实在无法投入心境。
明苑乐坊的老琴师江乐仪说过,琴乐大抵也就分两种,宫阙角乐与民间俗乐,一般人会以为角乐正统工整,富有韵律规范,是大家正音,贵家华族更深以为是。然而对于真正的乐师来说,角乐正调工整,精于技艺之长;俗乐自在随心,更显真情真意。能做到手艺娴熟、琴曲随手拈来,便可算是登堂入室的乐师了,但技艺超凡的大家们却总以深澈的心音征服众人而传颂后世。
宫廷乐师大多不愿承认出色的乐师多出自江湖,江乐仪在堂前弹了五十年,也曾幽幽的喟叹,他们的技艺在年年月月的成熟精湛,像是滴漏那样稳重无误,却渐渐失去了自我的光彩,难以创作出让贵贱上下都感动沉浸其中的曲子。
凌深现在弹不了白碧绫在《舞柳桥》里表达的深切离别思愁,反而一腔一调,像是官兵按律法依此放行。百无聊赖中坐于案前端详着精致的宫廷梧桐古琴,却又实在无心拨弄,凌深饮了一口清茶,然后放下所有物件,轻轻松了松气。
“也不知谢大人现在处境如何,这偌大的王庭六宫十八殿,怕是已经容不下一只聒噪的蚊虫了。”
踱步往复,船台上的一抹雪白忽而吸引了凌深的视线。
——是只周身白色的布栗猫。
这种猫来自熵北和寒川这些偏北的地域,那里气候比较寒冷了,所以猫儿一般皮毛较长,多是灰色或花白、白色。富人和贵族都喜欢托人去北方买这种猫做宠物,他们看上去像是一团软软的毛球,又生自恶劣的地区生命力顽强,好养活。这只据说是很久以前归候去北地巡访带回来的,差不多快十年的时间了,虽然依旧机灵可人,但在布栗猫里算是年老的了。不过在凌深看来,也还是个女孩。
她叫花藜。有些日子没瞧见她了,归府很大,庭院一座接一座,虽然有仆人经常给她喂食洗澡,不过这小家伙平日里都是很难呆在一个地方的,自在得很。今天她居然想着跑自己书房来,凌深有些喜出望外了。
“花藜~花藜~”凌深取下自己腰间的吊饰,用它的垂须抖着吸引这只猫。
但是花藜似乎并不太买他的帐,或许是年龄比较大学精了,也可能是凌深的动作太大吓着了,花藜只是呆在窗台上,侧着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反射着宝石一样的光泽。
于是凌深只好自己慢慢地凑过去,伸手小心地试探。
花藜没有惊动,歪了歪头,拿后脚爪子理头顶耳朵边的毛。
凌深总算来到了窗口,轻轻抚弄花藜的背脊,她放下了爪子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靠着窗户,外面的风景也映入了眼帘,窗外紧挨着的边上就是一簇花树,有夹竹桃开得正盛。
现在的时节正是菊,桂这类花开成簇的时候,很远的院子里传来的花香他在这里都能嗅到。眼前正是浓郁的夹竹桃的嫣红,凌深观赏着她们鲜丽争艳的姿态,忽而心中产生莫名的异样,那是一种说不太清的隐隐不安的预感。
秋意渐渐浓郁起来了,外面吹来的微风里也透着凉意。凌深手下的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到房间跑到书桌上去了,他却没有留意,远远地观望着幽静的院落,耳边只有花树从里传来的沙沙声。
“是黎王的人么?”
凌深的食指按着垂落在窗台上的夹竹桃叶片,左手按在腰带上。
夹竹桃丛的阴影里走出了黑色布衣的下仆模样的男子,眼帘低垂。“凌公子好眼力,寒川人的感觉都这么敏锐吗……还是公子本来就是霜谷的匕首?”
“黎王让你们来监视我?还是整个归府?这是第二次了。”凌深缓缓放开了枝叶,手指轻轻地在窗台上敲动。
“无所谓了,我知道你们在帝都想要的什么,我不会也根本无力干预。”
“公子是不能,可是您身后的那些人就很难保了……公子前几日离开归府出去了两次。”对方依旧低着头,恭恭敬敬,好像真的是个在归府呆了好长时间的家仆。
凌深对他有一点点印象,他并不是才潜伏归府的哨位,可能是很久之前就来到归候府邸的眼线了。
“你们警告我,又这样不放心,直接除掉我不是很干脆么?”凌深当然知道他们不会简单地直接下手,自己的身份特殊,如果自己死在了熵都,寒川必然会向殷居黎发难,他不可能让自己同时面对内外困境。
“公子言重了,这帝都多的是没有名字的人,我们总是不能全数应对的。而在下不过也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听候上面的发令,不敢私自有所动作。”
凌深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院落繁花正好,打扰公子兴致,在下可否退下了?”
那眼线欠身行礼,凌深皱了皱眉,转身关上了窗。
安静的院子里响起了两个家仆经过的脚步声,同样打扮的眼线男子和他们擦身而过,出了这偏院的小门,旁边就是白色的假山石,伴着几株矮矮的南竹。
他低着头,沉默着,脚步轻快,不露声色的样子完全是普通的仆人。
一侧吹来穿堂的微凉的秋风,夹着桂花的幽幽馥郁的香。
他皱紧了眉心,右手只来得及碰到左边的袖口,便再也无力动作。
“你……”
喉咙里的喘息并没有传出来。只有殷红的血花在他颔下绽开,正应了满园秋丛。
扶住肩膀,凌深将他拖进了假山后的小竹林,下面是流经园林的静海暗渠,他只需要把这尸体扔进去顺流冲走就可以了,几天后估计会有人在城外的河边或者东海边看见已经不成样子的尸首,不过那时候已经不关他事了。
这边是留给客人的雅致的偏院,他嘱咐过了,不会有人来这边打扰。
利落的处理完之后,凌深面色淡漠地掏出手巾擦尽了细剑上的血迹,回身向书房走去。花藜大概还没跑吧?他想着,束好了腰带,刚染血的剑随着动作回到了腰间,一切恢复如常。
远处书房的窗口一阵扑腾,那雪白的猫一个漂亮的弹跳钻进了夹竹桃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