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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叶霜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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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被封锁的归候府终于开放了,差不多一周来遍布王城各府邸的黑衣黑甲的卫兵们无声散去,数日来的阴霾没有预兆地就这样忽然消失。
大家心里都有数,那岁冕宫肯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至于黎王让天狱司卫兵们封闭王城。很有可能的是这个国可能要改名了,连王城外的平民街市里都流言四起说武皇已经不行了,太子整日沉浸于文书琴艺无心理政,其他的几个儿子年纪尚幼,黎王要继位一统大熵。
不管有几分真假,流言会产生自然是因为王庭的一些异样,大家都忍不住好奇猜测。但这天一早,傅卫卿府,御殿将等几处高官府门前都运出几局尸体,没有什么消息,这些不知道什么位置的官员家人就这样悄然无息地死了。外城也不安宁,几乎每日清晨都有人在一些深巷和偏街发现新死的尸体,其中有的是平民,有的根本是无籍人员。
不知何时开始的,这个东方第一雄城变成了死寂的孤城。高压封锁,进出极少,宵禁严厉,城内忽然人人自危。
王城皇宫,晚宁殿。
这个大殿与皇帝寝殿遥遥相对,原本是帝后的居所,不过人尽皆知武帝不好女色,早年生下几个皇子后再未踏入过后宫,贵为天下之母的帝后也最终终日抑郁而终。据说近来武皇召黎王临政,直接让他暂居在晚宁殿,不管这听起来有些违祖纪的原因是否真实,现在这也已经是事实了。
羌国公黎王,武皇御弟,或者说摄政王殷居黎,这个现世无人不知的传奇一般的男人,每日沉默地静立在晚宁殿的高阁上,扶着栏杆望向静海方向,王城的护城河就通过它由暗渠流向东海。
今天已经是第九日了。
刚刚出巡回来的青萧缓步来到殷居黎背后半丈处,欠身行礼。她今天穿的是羌地特色的软甲,披着青灰色的大氅,多添了几分英姿,少了几分少女的温婉。
王上,属下刚去过了御殿武统府邸,武统将军死后,其夫人带着儿子投井自尽了。您嘱咐武统是很重要的人,让我们小心处理,所以特地汇报。”
“她留下了什么东西没有?”殷居黎望着那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武夫人留下一封简短的血书,大概就是……对您不敬的言语。”
殷居黎取下了自己背上的黑色大氅,他脸上的的棱角锋利而冷然,如果不是两条细小的刀伤,其实是个英挺的男子。
“这种事以后不用告诉我了,武统死了他的家眷自然会散,让朔风多去外城看看,其他地方的探子似乎有点活跃了。”
“有一件事,半炼昨日传消息于我,他发现了寒川霜谷的密探,不过消息来源是……祖庙虞镜巫祭……霜谷有大陆最顶尖的游侠和杀手,我们朔风营并不是这方面的专精。看祖庙的意思似乎是,对我们的事不过问,但是我们需要处理那些外域的人。”青萧说着,递上了半炼带回来的线索。
殷居黎接过那细小的物件,放在掌心端详,这是个银质的纤长细小的小饰品,看上去像是发簪一类的东西。
“是个女刺客?”
“不确定,半炼说有和对方短暂的交手,”青萧微微蹙了蹙眉,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这似乎是对方的标识一类的东西,挂在他脖子上。”
殷居黎看了看有些灰暗的天空,沉默了一会。不久,他慢慢走进阁楼,将那物件摆在案上,旁边就是熵的国玺,灿烈如血的鲜红的蟠龙璧。
“祖庙的大供奉传话,祖龙尚余二子,他们只会尊最后一人为天子。外面还有境外的探子对这个王庭虎视眈眈,青萧,我们的路还有很长要走啊。”
绥安河畔是熵都最繁华的广华街,这里有鳞次栉比的酒肆和瓦舍勾栏,但江边最吸引人视线的,还是那些长袖招展的红楼和雅阁。夜里即使不是节日,广华街上也是灯红酒绿一片,达官贵人们来来往往。
最负盛名的是浣西阁,因为这里以汇聚天下艺色之绝著称,名伶白碧绫则是其中的佼佼者,以一手江南瑶琴冠绝浣西楼乃至民间琴师。凌深得幸曾经随太子澄和归葑来此闻得一曲。
不过今夜前来,他却是忐忑不安。因为归葑的突然离开和谢忱的失踪,他不得不前来看看另一个人是否安好。余下唯一可依仗的归候大人已经联系不上了,谢府上下也一片缄默。按理说作为客人凌深这时候应该老实呆在归府等待风波过去,不过这个人的安危对他来说着实紧要。
因为她是谢忱的爱女谢姝梨,和他同在明苑习琴的学子。早在半月前,谢忱深知帝都将大乱,安排好入宫计划后,便将谢夫人及女儿谢姝梨安置在浣西阁。她们原本应该随归葑一道离开帝都的。
谢忱和归葑是他在南国最重要的两个人了,归葑被提前驱逐,谢忱现在也不知所踪,有下人说他已经被黎王囚禁在天狱司了,甚至有可能已经身首异处。
昨日有谢府的家眷传来书信,谢家千金和夫人现在就藏身在浣西阁,希望侯府这边派人护送她们离开帝都。
谢大人教导过他很多东西,对他有恩,凌深应该这种时候为他做一些事。可归侯府也被封锁起来,难以行动。归葑离开后,现在的熵都凌深算是真的孤身一人了,他能做的也仅有这样一些事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花灯初上的广华街才如一个出阁美人刚刚露出娇容。
望着来往的香车和贵人,江岸一架民夫小舟上的凌深吸了一口气,从桥边的小路绕道去浣西阁一侧的后门。
此时正是每日浣西阁的门客正盛的时候,诸多公侯富商一类的人汇聚在这里,有的是聚会商谈,有的是赏曲饮酒,还有的孤身而来,衣带腥风。凌深说不清自己算是那种。
他悄悄的混进了里面,看着时机敲晕了后堂一个独行的帮厨的伙计,换上对方的衣服就提着水桶上了楼,大概是某个不便露面的姑娘一个人在上面闲着寂寥无事,便叫侍童让人打水沐浴一阵。这类作杂务的伙计在这种地方不算少,他们大多出身贫寒,年纪也不大,在帝都只能这样卖身妓楼花馆做些最脏累的活计。
凌深并不太清楚谢家母女二人的安居房间,只能进去想办法找找。
二楼靠大堂的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一些不太安分的客人上了楼,不时有男人的大笑和花女的娇呼。凌深皱了一下眉,他觉得这里本该是更雅致的地方的。说到底这里立身烟花柳巷,不过高级一点,并非他常待的宫里明苑的乐坊,那里的歌女也都不是一般平民。
他把桶放下了,侧身躲在一个小隔间里,听着那些人走过去。听他们的谈话,好像是熵的封国西秣来的世子夏原君一行人,刚到帝都不久。凌深觉得他们这应该不会有谢家人的消息,于是准备离开去楼上看看。
可刚刚走出身,便有急促的脚步落在前面,接着就是被周身幽幽花香的姑娘摔了个满怀。
“下面的伙计?怎么这样没礼貌,谁让你到这边来吓人的!”落单的花女看着凌深的衣服,拧着秀气的柳眉娇声喝道。
大概凌深也没想到那一行人却还有一个没走,他出门正好撞上了。不过,正好。
“姑娘,我问你,浣西阁半月来可有新来却未接客的花女?”迎面而来的,是她很陌生的一个年轻杂工的像是吐露着剑锋的瞳仁。
“我……我不知道。”她被这眼神吓住了,下意识地回答。
不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气恼发作,凌深已经径直大步踏去了楼上。
她有些不解,这个青年的背影直挺修长,步伐稳重,一身麻衣倒像个落魄的世家公子。这种人作为杂役出现在这里罕见又可悲。她随即又摇了摇头,回身去了另一边的楼道。
很久以后光华街面目全非,好多楼阁都换了主人或是改建易貌,这座浣西阁却一切照旧。她三面临水,沐浴在绥安河的微风里,像是临别友人的扶风女子,亭亭玉立,不染尘埃。有的人还在,有些人还常回来。更多的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顶楼墨竹屏间是特别关照的贵客,每日用膳第一个送过去是吧?”凌深回了一下后堂问了一下,回想着老厨师的话,想着那里应该就是他找的地方了。
轻快地从最里侧的楼道上去,凌深一边听着周围环绕的歌乐,一边在手里转动着一支归候府的通令——他可以用它暗地送谢家母女离开帝都。实际上现在这支通令的作用有多大他也说不准,因为天狱司的官兵四处巡逻封锁,他们都是直接由黎王下命的。
熵人太讲究细工了,刚来的时候凌深都咂舌他们连一只小小的檀香盒都刻绘满了花鸟。而这里也是,桧木的门外竖立着青翠挺拔的墨竹屏风,边缘都用精雕刻画的南竹做成,不比归候府这样的大家用具差,足以看出浣西阁的格调。
凌深确定了位置,这里顶层几乎没有几个人上来,倒是较为安静淡雅,适合居客。
他“扣扣”地轻轻敲了敲门。
“是阿贺吗?有劳了,放门桌就好。”短暂的沉默后,里面传来了柔和的女声,听上去应该就是谢夫人了。
“谢夫人,在下是归府的凌深……”凌深斟酌了一下话语,贴紧门前轻声说,“时间紧迫,夫人请相信我,受老师谢忱大人之托,特来助夫人小姐离开帝都险地,暂去西陲以保周全。”
“谢大人常对余教导一二,随大人来过贵府几次,夫人可有印象否?”凌深记得随谢忱去邸上与谢夫人远远地见过,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
沉吟半响,里面的妇人来到近前,轻轻为凌深开了房间的门。
“但请公子。”
门后就是谢夫人宽大的素袍和柔和却憔悴的脸,凌深欠身行了宫廷礼,谦声道:“在下凌深,字侍方,惊扰夫人了,如此冒昧还望谅解。”
“公子不必多礼,具体事宜还望直说,我与小女自当顺从安排,小女也在此听候。”谢夫人不轻不淡地回答,随后余光瞥向一侧,长袖指了一下。
“那位便是谢姝梨小姐了么?”凌深将目光转向花梨木梳妆台前的襦裙少女,他以前没有见过她。谢姝梨看起来就是那种毓秀而温婉的大家小姐,不过她的眼角带着一颗父母都没有的泪痣,使得她的眼睛阴晦而哀伤,像是那种流浪的歌女。这是普通大家千金身上都没有的感觉,凌深有些意外。
“姝梨——”谢夫人轻声唤道。
谢姝梨起身垂眉微微回礼,声音低柔清婉。
“家父提起过公子,你第一天来明苑拜夫子的时候见过,公子不和女班同学,许是忘了。”
“那便好,我就长话短说了,”凌深拿出袖里的玉质通令和一封书信,“这是青牧留下的通令,按谢大人的安置,原本是应该和你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带离的,不过现在情况有变青牧先一步被驱离了。朝廷这边有谢大人迂回周转,我便按谢大人和归侯府的约定将你们送出去。另一件是我写给青牧的有关最近帝都局势的信,还望小姐替我转交青牧。”
他特地隐瞒了谢忱的实际情况,通令其实也不是青牧留下的,谢忱和归候的约定计划根本无法如约执行,青牧的提前谴离把所有计划都打乱了。这是他自己作为来使,御赐的通行令。
“家父交代我们和归公子一起离开,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么……”谢姝梨的长睫低扬,像是鸟羽。“其他事宜便有劳公子了,信件姝梨定当亲手转交他手。”
“好……”凌深送了一口气,正欲具体交待后面的事,却被门外的吵闹打断了。
听上去大概是下面的客人饮酒三巡之后兴起,在外听说了顶楼暂住着游行帝都的江南名妓白碧绫,闹着要上来听一曲成名的《舞柳桥》。陪伴的歌女们苦苦哀求着,因为白娘四方游历,这来帝都妈妈花了好大气力才请来的,这样的贵客要是受了惊扰她们估计全都要坐冷凳子了。
“白娘可是在此处了么?”宾客们推推闹闹的声音来到了墨竹门外。
凌深皱紧了眉头,现在的情况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了。
“白娘在否?我等早闻白娘一手江东瑶琴冠绝天下,特来邀白娘赏曲助乐,可好?”为首的年轻人面色醺红,看上去也是醉意上来了,不过比起其他人的稍算礼貌一些。
他敲响了门扉。
凌深所在的这间墨竹是上楼第一间,客人们又是醉酒而来,无意中便摸到这里敲问了。屏息沉默了半晌,凌深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酒后冲动闯进来,他们是外来的世家贵族,这样一处烟柳之所的地方他们要强来确实没什么可以阻拦的。
凌深正沉默着,从腰间拔出了那细软的盘腰剑,负手握着,却听见隔壁传来房门推开的声音。
“何处的贵客啊?这样急切鲁莽地前来问曲,怕是太唐突了吧?”
门外的脚步铮铮入耳,像是小梆子敲击在人心上,扣人情绪。随后的那清亮的女声里透着不忿和嘲问,也是同样地刺人软处。
“那边是兰草间……是白娘!”某个歌女惊呼出声,平日安居淡食闭门不出的白碧绫终是被闹出来了。
门内的凌深松了口气,扶着门的手缓缓放松了下来。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待外面的闹场结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群宾客被半劝半拉了下去,白娘似乎有些生气,以至于妈妈抬出了靠山黎王公子长卿君,这才结束了闹剧。顶楼的雅居又恢复了那种闹中求幽的环境,凌深向谢家母女道了别,推门而去。
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凌深走在外面停了一会,怔怔地看着那间兰草间的桧木门,脑海里浮现某个影子清丽的怒颜,用有些熟悉的嗓音,叱喝那些无礼的外地人。
“有机会能见一面吧?”
凌深轻轻地说着,那声音小得就像说给自己听的。大概他也就是自己想见一次吧,毕竟是个名满天下的琴师,上次随太子澄来也只是在屏风后听了了一曲。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是很让人好奇的事情吧。
他从角落里取出打水的木桶,整理了一下布衣,随后低着头往下走去。
下面客人们应该是酣饮迷醉了,歌舞乐声低了下来,下到后堂已经听不到太多声音了。说来也怪,在这个东土帝都的最富裕繁华的一隅,几个杂工和厨子们吃着残羹剩饭,小声讨论着月底去购置些布料和好菜补贴家用。
凌深不露声色的从他们背后走过,轻轻地放下桶,从后门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