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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国初雪 ...


  •   九月早些时候,第一场雪就开始纷纷扬扬撒在寒川这片土地上了。初冬的寒川迅速染白,向南方人们印象中的冰雪王国迅速转化。实际上她也有温凉宜人的时候,只不过太短了,让寒川人自己都怀疑那个百花盛开的季节是不是真的存在。
      寒川东临着温和的风海,所以本土虽然寒冷,但生气还是不弱。即使在冬季也能看见山涧有蓝色的雪莹花,而稍温和的时候,在海边有时可以看见巨型的独角鲸起伏在海上的波涛里,向着苍茫的碧空喷出高高的水柱。
      但这时候鲸群差不多都已经去南方的海域了。凌深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鲸,虽然需要到南方生长,但终究是要回到北地的。顺着来时的路线,穿过风海的骇风巨浪,回到故土。
      视界的画面慢慢从记忆里的故乡回到真实的窗外,满是萧瑟的秋丛,几株桂花树开得正盛。
      可惜自己今年也看不到寒川的初雪了,如今自己是在千里之遥的南朝大熵。在司礼的信里提到的很多地方都还和往常一样,凌深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指不定哪天去海岸还能看见南下的鲸。这就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咯嗒——”青檀的木门忽然被推开了,外面吹卷来湿润的风,挟裹着南方九月的和煦。
      来人一身玄色的布衣,步履轻缓,素面出尘。如果不是这阵推门声,凌深大概不会察觉到他的到来。
      归葑是凌深在大熵的第一个朋友,从他第一天认识归葑起,这个南国的青年好像就一直是这样淡然平静的样子。其实他们的相遇既算是注定也是个巧合,因为归葑是南朝的王侯庶子,他出身可谓卑微贫寒,和母亲在边远小城呆了数年,近来才被他那高贵的父亲召来王都。凌深来的那天,恰巧在园林回廊遇见了刚穿上明苑公子素衣的归葑。
      “今天的学习如何?夫子教的都会了吗?”凌深对南朝的习俗礼节很感兴趣,不过按约定他只能在明苑学音律,来此三载课程渐少,他闲来时常向归葑请教一些礼俗。
      “侍方,我今日并未去明苑。”归葑叫着凌深来熵后取的字,苦笑了一下。“我方前去和清堂了,谢统领将父亲的玉章给我了……”
      “那不是御赐的兵印么,除了谢忱大人和令尊外人不能动用的,怎么会?”凌深脸色稍变,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
      “谢大人说,这是家父的原话:青牧,为父远在千里兰丘,不能亲手交于你手,但望你能明我心意接此大任。”
      凌深眉头更紧,“谓何大任?”
      “去西陲。”
      “这是为何?”凌深站起身来,手里按着还没临摹完的书卷。这件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西陲是什么地方他太清楚了,那里荒凉恶劣,百里不见几户人烟,关外就是野蛮的高原人对边塞虎视眈眈。
      按理说就算归葑只是个私生的庶子,但好歹也是这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大熵归候的儿子,让他去那个地方和发配流放没多大区别了,这真是侯爷的意思?不过交予他勤王剑,看得出归候却还是看重这个孩子的,那到底是……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和不安,归葑拍了拍他的肩膀。
      “侍方,你知道最近的王庭出了什么大事吗?”
      虽说妄议朝政是大罪,不过两人私下交谈,又是身份特殊,自然还是了解不少。
      “听说武皇最近痨病渐重,已经两月不上朝政了,御弟羌王在临政……私下宦臣们都说武帝自知时日无几,已经在秘密留遗诏了。”凌深低声说着,“羌王分配羌国近二十载,实力雄厚,又是武皇亲弟,大概率会承接帝位……令尊归候也是皇室之后,从小和武帝情同手足,也是有机会的……”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便忙止住了口,摇了摇头,“恕侍方越界多言了,我只是一介外人……知罪。”
      归葑摆摆手,“侍方,不必如此。你因当了解,我从未当你是外人。”
      凌深微微叹息,“虽在这王庭三载,既不当政更不在高位,始终是个局外人,更何况我一介外朝来客,帝都之事尚涉浅滩……无法多论。”
      “侍方,惊雷已经来了。现在各方势力涌入帝都,家父之所以自告征讨兰丘,让我携印出塞,并非仅仅只是为了躲避乱局,以保存实力。有时候局外人看得更清,更便于护卫王庭……更何况,祖庙在看着帝都,赤凰侍的眼皮底下,稍有一方异动这熵都六丈街就得见血。”
      “从瑶州回来三年,我并没有和父亲接触太多,他永远是让谢叔传话教导我,但我很了解他……其一,他并不偏袒于我们兄弟某一人,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为了避免排挤才把我藏在瑶州;其二,熵必须由武皇来决定后事,他只听武皇一个人的诏令,这是他的准则。说到底他把权力移交哥哥们,自己外出,不过还是为了呼应武皇。其实他知道这个大熵叫什么名字不过是祖庙一句话的事情,只不过还是姓殷而已,可他就是要这样做。”
      “侯爷还真是固执的一个人啊……”凌深叹道。
      “我也是,”归葑看着凌深的眼睛,说,“所以我依旧恨他,我更恨这个家,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我的母亲因此而死。”
      “可是,”
      “可是如果我把它毁了,让我的父亲在这场风暴里横死,大概母亲在下面会讨厌我吧……她自始至终都相信那个男人会有一天回来看她。”
      你的父亲或许是个英雄,但他身边的人并非也一样。那你该何去何从呢,青牧?
      凌深放下了手里的残卷,望着窗外的阴晴不定的天。归葑坐到了他身旁,从怀里取出了通体黑色的冰冷兵刃,她的剑柄上刻着“白蔺”字样的铭文,这是开国时跟随祖皇帝饮过各方王侯之血的王兵,它一出鞘就要痛饮各路君主的血来覆盖旧代更迭新朝。
      他们都知道,虽然他们都是才刚刚出庐的少年,却已背负上了沉重的染血兵器。这种时代从来不给任何人以准备与安宁。
      熵历武皇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正如所有人预料中的,曾经征兵千里挥斥方遒的熵武皇殷恪病逝于岁冕宫。但这天晚上的时候,除了一队黑衣军和黎王,并没有第二个人知晓这个消息。这个正值壮年的南疆之狼,此时俨然是成了王庭岁冕宫的新主人。
      二十五日晌午,御林禁卫统领,和清堂银骑将军,掌握帝都核心军权的谢忱被密诏进了宫,随行的还有其子少年虎将谢遴灏,其后归葑和凌深再也没见过他们父子。
      当日清晨,归葑已经开始准备行李了。
      归家园林里还是清爽明媚的一片景色,外河流进院落带来了不竭的活水,园林布局精巧雅致,叠石理水都堪称一绝。小亭回廊前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馥郁,围栏下洒落着好些叶瓣,下仆们都喜欢从这边过。
      园里最大的亭子是侧海亭,因为它建在王庭的内湖一侧,这片湖熵都人都叫她静海,皇宫依海而建,归候府有幸伴其一侧。侧海亭由此得名。平日里这里都是家里嫡系成员游玩闲坐的地方,但今天当家的洛夫人和长兄去长鸿寺卿府上议事了,归葑支开了这边的仆人和侍卫,约了凌深见面。
      又是数日不见,凌深算着日子知道归葑要出塞去西陲了。他早上起来有侍女给他传信,独自一人来此等候,却久久不见挚友的身影。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看着波澜起伏的静海,心绪有些不宁。
      再有半年他就十八岁了,北国的成人礼是十七岁,按当初的规定,他很快就得被遣返……可是,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没有见过富饶美丽的瑶州,还没有帮归葑了却心愿。时间所剩无几,只要再给他两年……不,一年就够了,他可以在这个国家换朝之时静静的离开,而不是现在这个风口浪尖。
      如果归候和羌国公争斗中落败的话,归葑一定没有活路,殷居黎现在是东土实力最强的王侯,他坐上皇位之后东土十二州都是他的天下,没有敌人可以在这片土地立足。
      “公子是在等候何人呢?”
      平静的风声里,忽然耳边传来轻灵的声音,凌深惊觉过来,反手拔出了护身的缠腰剑——以他的灵觉,不应该在这种宽阔的环境下被人近身。
      “你好像很意外?”那个声音移到了亭外的莲叶丛边,来人露出了鹅黄色的袄裙,衣襟上绘着常见的白燕云纹。
      乍一看像是个普通的侍女,按理说现在侧海亭这边侍女都被驱离了,只是远处的阁楼那边还留有,她却不知道何时来到了这里。不过带白燕云纹的衣裙女子只有贵家千金以上的才能穿,而且看她的身手,绝对不是一般人。
      凌深看了一眼,忽然松了眉睫,露出和煦的微笑。
      “小姐可是归候府的客人?怎地就一个人来这侧海亭游玩?”他随便猜了一下,熵都偌大,鱼龙混杂,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那出尘的女子也回以微笑,绣球小鞋轻轻踮了踮莲叶,便缓缓飘落围栏边,像是一只落降的凤尾蝶。
      “公子为何不怀疑我是个刺客呢?悄然来到这被疏散的侧海亭,怎么也不像来游玩的客人吧?”
      看上去只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容貌清秀却并不算多么惊艳,大概像那种一批批的选出来的秀女,可是她镇静自若,透着温润出尘的气质,凌深可以确定她不是刺客。
      凌深沉吟着略微思索了一下,陡然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你是……朔风营……羌国黎王的人,我听说过这支隐秘的军队,里面都是黎王最信任的精锐,”凌深收好了柔韧的缠腰剑,遥望少女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盈盈笑意还是背后起浪的静海。“或者说,黎王觉得我一个人北国使臣有何威胁么?”
      “呵呵呵,公子多虑了,”少女掩唇而笑,“北国和熵是盟国,公子是来此学艺的客人,我们怎么会对您动手呢?”
      见她默认了,凌深安心了许多,可他却知道既然黎王找上了他,必然有其缘由。
      “那黎王的意思是?”
      “公子的故乡寒川有叫霰秣的鸟儿,寒川人们为她作了一首民谣是吗?”她的话语缥缈摇移,让人摸不清她的目的。
      “是的,我们那里霰秣鸟是我们自己的象征,母亲小时候常说,每个寒川人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只霰秣鸟死去,因为在化作凡人之前,我们的灵魂就飘荡在寒冷的高空。那首歌叫《唤心》。”
      凌深顿了一会才回答,他回想了一下那白色的长羽鸟儿,它们常常两三只地掠过寒川的天空,从高高的雪山俯冲到冰河流转的山谷。
      苍山霰羽扬,北海残云长。
      飘转几千里,故人不还乡。
      雪鸟歌前生,来世作冬郎。
      悲嗟,泣嗟,
      冬霜如旧土,覆我寒骨床。
      白髻半面妆,对镜望高堂。
      而君今何从,还记梦糟糠?
      悲嗟,泣嗟,
      又逢雪鸟过,烛燃红漆墙。
      新人对案坐,独身对影长。
      冬娘惊仙貌,兰指画情殇。
      凌深轻声吟唱,低着头看着手上的半边玉玦,整个人的气质忽然变了,一袭灰黑的衣服却透着极北的寒意,凛然又哀伤。
      “是唱诵离世恋人的歌么?”
      “……是啊,我明白小姐此行的意思了,我半年后就会立刻这里,不会参加归候的任何活动。”凌深轻声说。
      少女愣了愣,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表情变得淡漠冷然,似乎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如此便好,青牧少主也已经同意了黎王的安排,这边就叨扰公子了,朔风‘青萧’谢过。”她也轻声不带温度地说着,随后鹅黄色的身形如来时那样,悄然消失在了这静海一畔,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凌深用低不可闻地声音叹了一声。
      这时候的归葑正带着几个家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和清堂。他已经来不及告诉凌深消息和安排事情了,他去和清堂找谢忱的时候被朔风营的人拦下来,两队卫兵拿着黎王的诏令直接将他驱逐出了这个他呆了三年多的繁华之都。
      甚至来不及回归候府,和某些人告别。这一去,他知道以后大概是很难和他们见面了,可是没有选择。黎王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从来不被归候看好的儿子身上带着那柄祖皇御赐的白蔺剑,这柄剑看过了太多皇帝变更,它冷眼观世,也并不少殷居黎这一个。
      侧海亭风波摩挲,秋丛花浓,湖边平静依然。
      走吧,归葑,离开熵都。年轻的素衣公子挽着袖带,对着远处的玉冕宫一角低声说,声音一出口便消失在湖上的清风里。他的宽袖迎着风飞扬,露出了下面另一把兵刃,修长若柳,青锋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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