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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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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像一艘没有锚的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着。
有时是被巨浪狠狠抛起,心脏都像要撞碎在甲板上,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和撕裂般的浪涛声,眼前是翻涌的墨色海水,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入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滑腻的海水从指缝溜走,想喊出声,喉咙里却像堵着棉絮,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过,有笑的,有骂的,有伸出手似乎要拉她的,可等她凑过去,那些人影又像烟一样散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船,在茫茫大海里,随着波流浮浮沉沉,不知漂了多久,也不知要漂向何方。
许久,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又像是船终于触到了坚硬的岸。
她睫毛颤了颤,像被露水打湿的蝶翼,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刺目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让她下意识地又闭紧了眼。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气息,身下是柔软的被褥,不是冰冷潮湿的床榻。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的是光滑的锦缎,带着体温的暖意一点点从指尖漫上来,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清脆得像碎玉落盘。
李言轻缓缓睁开眼,这一次,她看清了眼前的所有景色。
原来,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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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李言轻只觉得腿间一阵虚软,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刚解冻的冰面,晃了晃才勉强稳住身形。
冰凉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软底鞋渗上来一丝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终于驱散了那股漂浮在云端的空茫。
原来不是在梦里,她是真的能脚踏实地了。
她站在窗边,窗外的天光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带着真实的温度,让她恍惚间觉得,前几日那场昏沉的梦魇,总算是彻底散了。
“……小姐!小姐您醒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言轻还没站稳多久,一个穿着青绿色比甲的丫鬟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眼眶红得像兔子,手里端着的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差点溅出来。
丫鬟几步冲到她面前,也顾不上地上的水渍,慌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进肉里:“小姐您可算醒了!您都昏睡三天了,可吓死奴婢了!大夫说您要是再醒不过来……”说到这儿,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手背上。
李言轻被她扶着,鼻尖萦绕着那股刺鼻恶心的药味,耳边是丫鬟带着后怕的哭喊声。
她望着对方通红的眼眶,心里那点残存的恍惚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暖意,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在为她的安危牵肠挂肚。
李言轻抬手拍了拍丫鬟的手背,声音还有些沙哑:“哭什么,我这不是醒了么。”
丫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抽噎着道:“是奴婢失态了……小姐您刚醒,身子虚,快回床上躺着吧?大夫说您得好好静养。”
说着便要扶她回床。
李言轻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丫鬟,望向窗外。
院中的石榴树抽出了新叶,嫩红的芽尖在风里轻轻晃,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地上,碎成一片金斑。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草木的清新,混着廊下香炉里飘来的淡淡檀香。
“我想站一会儿。”她轻声道。
丫鬟虽不解,却还是依着她,只把自己的胳膊垫在她肘下,稳稳地托着。
李言轻望着那树新绿,恍惚间想起昏沉时的梦,无边无际的海,翻涌的浪,还有那些抓不住的人影。
可此刻站在这熟悉的院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雀鸣,感受着丫鬟手臂传来的温度,那些虚浮的恐惧像是被阳光晒化了,一点点散了去。
“姑娘你先坐下休息会,我去叫大夫过来。”
李言轻望着丫鬟转身要去通报的背影,那抹青绿色的比甲在晨光里晃出柔和的轮廓,像极了她幼时养过的一只翠鸟。
方才对方情急之下的慌张与关切还清晰地落在心头,她忽然想起,自己竟从未好好问过这日日守在身边的人名字。
喉头动了动,她叫住对方:“等等。”
丫鬟猛地停住脚,转过身时眼里还带着未散的雀跃,像揣了颗小太阳:“小姐还有吩咐?”
李言轻的目光落在她带着笑意的眼眸,定了定神,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带着几分刚醒的微哑,却清晰得很:“……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身子猛地一僵,手里攥着的帕子瞬间皱成一团。
她抬起头,眼里的雀跃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一层惊慌失措盖了过去,连声音都发着颤:“小姐,小姐您别吓我……”
她往前凑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言轻的脸色,像是怕触碰到什么易碎的珍宝:“奴婢是翠梅啊,您忘了?去年您在后院里教奴婢叠纸鸢,还说奴婢手笨,折出来的蝴蝶总少了只翅膀……”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又红了,方才止住的泪意像是又要涌上来。
在她心里,自家小姐向来心细,别说是贴身伺候的丫鬟,就连院里扫落叶的老仆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竟忘了自己的名字,怎能不让人慌?
“翠梅。”李言轻在舌尖轻轻滚过这两个字,眉头微蹙,努力在混沌的记忆里搜寻着对应的影子。
可脑海里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那些本该熟悉的画面都模糊不清,只有零星几个碎片在晃。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那里还有些隐隐的钝痛。
李言轻望着翠梅泛红的眼眶,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歉疚,声音也放得更轻了:“抱歉,翠梅……我好像忘了些什么。”
不是刻意疏远,也不是故意冷落,是真的像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那些本该牢牢记住的人与事,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病倒的。
翠梅见她神色茫然,不似作伪,心里的慌张渐渐变成了担忧。
她咬了咬唇,强笑道:“小姐刚醒,许是身子还虚,记不清也无妨,慢慢养着,总会想起来的。”
说着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地上凉,咱们还是回床上坐着吧,奴婢去给您倒杯温水来。”
李言轻被她扶着往床边走,鼻尖萦绕着对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填满了一点点。
她望着翠梅认真的侧脸,轻声道:“好,麻烦你了。”
李言轻刚在床边坐下,后背靠着叠起的锦被,暖意顺着衣衫漫上来,才稍稍缓过些力气。
“小姐渴不渴?奴婢去给您倒杯蜜水?”翠梅正说着,忽然注意到李言轻按在额角的手,以及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茫然,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只顾着高兴,倒忘了自家小姐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了,这可不是小事。
她眼神一紧,也顾不上倒什么蜜水了,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匆忙得差点带翻脚边的小凳。
“小姐您先坐着别动,奴婢这就去请张大夫来!”
李言轻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翠梅已经快步跑到了门口,青绿色的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少女脚步声急促,生怕慢了一步,那模样就像是怕李言轻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很快,院子里就响起了翠梅唤小厮的声音,清亮又带着点慌张:“快!去请张大夫!就说我们家小姐醒了,可……可有些记不清事儿了!让他赶紧来!”
李言轻坐在床边,听着那声音渐渐远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望着自己摊开的手心,纹路清晰,却陌生得像别人的。
没等多久,院外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翠梅略显急切的催促:“张大夫,您这边请,快些!”
李言轻坐直了些,望着门口。
很快,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老者被翠梅引着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的药箱。
“三小姐醒了?”他走到床边,先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色虽苍白却有了些生气,才稍稍松了眉,“伸出手来,让老夫瞧瞧。”
李言轻依言将手腕搭在脉枕上,指尖微微蜷起。张
大夫指尖搭上来,闭目凝神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沉吟半晌才道:“脉象虽虚,却比前几日平稳多了,总算是熬过了那道坎。”
翠梅在一旁急道:“大夫,可小姐她……她不记得我了,连自己是怎么病倒的都忘了!”
张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李言轻:“记不清事?是全然模糊,还是只忘了片段?”
李言轻想了想,声音轻轻的:“全然记不清了,好像……很多事都隔着层雾,明明该熟悉的,却想不真切。”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
张大夫点点头,“你前些日子是急火攻心,又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伤及了神思,一时记不清事,也是常有的,算不上大碍。”
他转向翠梅:“去取纸笔来,我再开一副安神的方子,连着先前的药再服几日,平日里多和小姐说些旧事,帮她顺顺思绪,过些日子自然就想起来了。”
翠梅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声去了。
李言轻望着张大夫收拾药箱的动作,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
原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
“多谢张大夫。”她轻声道。
张大夫笑了笑:“三小姐跟老夫客气什么,好好休养,别胡思乱想,身子养好了,记性自然就回来了。”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位穿着华丽的妇人,她一进门就红了眼:“言轻,我的儿,你可算醒了!”
说着便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滚烫,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李言轻望着女人眼角的细纹和眼下的青黑,心里一暖,反手回握住她:“……娘,我没事了。”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母女相握的手上,暖融融的。
李言轻忽然觉得,记不记得起过去,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至少此刻,身边这些真切的温暖,都牢牢地握在手里。
那些记不清的过往,能被忘记,或许是因为不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