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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生不复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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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的书房里还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沈衍清正与好友低声交谈着商事,眉头微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
窗外的日头正盛,蝉鸣声声,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大人,不好了!”一声急促的呼喊猛地撞开了这份平静,来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隔着窗纸都能听出那股子焦灼,“家仆来报,夫人……夫人难产了!”
“哐当——”
沈衍清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几滴热水溅到他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
方才还带着几分沉稳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沈衍清?沈衍清!”对面的好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起身轻唤,伸手想扶他一把。
沈衍清这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抬头看向好友,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我回去一趟!”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推开座椅,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甚至顾不上整理被茶水濡湿的衣袍,转身便踉跄着冲向门口,一把推开房门,脚步踉跄却又带着风似的冲了出去。
廊下的风吹拂过他脸庞,他却只嫌自己跑得太慢,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难产”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回家的路明明走了千百遍,此刻却觉得漫长得没有尽头,只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长。
快点,再快点,一定要赶上……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出别院,腰间的玉带因跑得太急松了大半,垂在身侧晃荡。
街上的行人见他一身锦衣却如此狼狈,纷纷侧目,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朝着自家马车的方向疯跑。
“备马!快备马!”他冲着候在门口的车夫嘶吼,声音因急火攻心而沙哑。
往日里沉稳的车夫被他这副模样惊得手忙脚乱,刚解开马缰,沈衍清已一把夺过,翻身上马的动作都带着颤抖,靴底蹭到马镫发出刺耳的声响。
“驾——!”
他猛抽一鞭,骏马吃痛长嘶,扬起前蹄便朝着府宅的方向狂奔。
道路上的尘土被马蹄踏得飞扬,溅了他满身满脸,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如纸。
方才在书房里谈论的那些商事、算计,此刻全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脑中只剩下李言轻的脸。
她临睡前温柔叮嘱他“早些回来”的模样,她抚摸着小腹浅浅笑着的模样,还有他临走时,她站在门内望着他的眼神……那些被他当作寻常的瞬间,此刻竟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言轻……”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双腿夹紧马腹,催着马儿再快些。
风灌进他的领口,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他从未如此痛恨这段路程的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远远望见自家府门的影壁时,他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
翻身落地的瞬间,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爬起来又朝着后院的方向踉跄跑去。
“言轻!李言轻!”
可回应他的,只有满院死寂,和隐约从产房方向飘来的、令人心悸的血腥味。
沈衍清僵在产房外的回廊下,距离那扇紧闭的房门不过数步之遥,脚下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竟连往前挪一寸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一路狂奔带来的热气还未散尽,脊背却已被彻骨的寒意浸透,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里面的动静隔着门板传出来,青玉那压抑不住的恸哭一声声钻进耳朵,像钝刀子反复割着他的心脏,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偶尔夹杂的几声婴儿微弱的啼哭,细细嫩嫩的,本该是天大的喜事,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只觉得诡异又刺耳,衬得周遭的死寂愈发令人窒息。
院中的仆人们早已噤若寒蝉,一个个垂着头站在廊下,大气不敢出,瞧着沈衍清这副模样,发髻散乱,衣袍上沾着尘土与干涸的茶渍,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与狼狈,嘴唇紧抿着。
谁也不敢先开口。
有几个资历深些的嬷嬷想上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扇门后的情形,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可青玉那哭声里的悲恸,早已说明了大半。
沈衍清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门上糊着的窗纸被风吹得微微起伏,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烛影。
他想抬脚,想冲进去,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大人……”终于有个小仆役壮着胆子,怯生生地唤了一声,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管事狠狠瞪了一眼,慌忙低下头去。
满院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那此起彼伏的哭声,和他胸腔里那颗跳得又快又沉的心脏,一声声撞击着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
沈衍清的声音像是从冻了冰的湖底捞上来的,又沉又哑,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颤抖。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涣散却又执拗,像是在对空气发问:“……里面的人,不是夫人对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里。院子里瞬间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有青玉压抑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渗出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试图编织的幻境。
仆人们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谁也不敢接话。
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勒得人喘不过气。
沈衍清的脚步像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沉重,每挪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缓缓走到那扇门前,指尖悬在半空,明明只是一块薄薄的木门板,却重得让他抬不起手,仿佛那门后藏着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而是能将他彻底吞噬的深渊。
就在他僵持着动弹不得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是青玉,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瞧见门外的沈衍清,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开了路。
沈衍清的目光越过她,一眼就落在了床榻上。
李言轻安静地躺在那里,盖着一层素色的锦被,长发散在枕上,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
她就那样躺着,像睡着了一般,眉头舒展,没有了往日的隐忍或委屈,仿佛只是累极了,沉沉睡去。
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那毫无起伏的胸膛,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都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不是熟睡。
沈衍清的呼吸猛地一窒,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锁着床上的人,眼眶瞬间红透。
他的视线胶着在床榻上那抹苍白的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可下一秒,支撑着他的那股气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双腿一软,他直直倒在地面上。
“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扬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可他却浑然不觉疼,只是望着床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嘶哑,轻飘飘的,几乎要散在空气里:“她……死前可有话要对我说。”
青玉站在一旁,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像被堵住了一块石头,又沉又闷。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哭后的沙哑:“不曾有。”
三个字,像三块冰,狠狠砸在沈衍清的心上。
他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是怨他来得太迟,还是……连恨都懒得给了。
“呜哇!”
床榻边的襁褓里,那小小的婴孩不知被周遭的沉寂惊扰,还是饿了,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哭声响亮,带着初生儿特有的执拗,在这满室悲戚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像一根针,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沈衍清的目光无意识地被那哭声牵引,缓缓移到婴孩脸上。
昏黄的烛火落在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那眉眼轮廓,那微微蹙起的小眉头,与李言轻有七八分相似。
“噗——”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呕出,溅落在冰冷的青砖上,与地上未干的血迹交融在一起,红得触目惊心。
他身子晃了晃,撑在地面上的手一软,彻底瘫倒在地,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婴孩越来越响的哭声,和自己胸腔里那如同破鼓般沉重的喘息。
“李言轻……”沈衍清伏跪在地面上,然后慢慢往前摩挲,可天旋地转间,他还是闭上了眼。
“李言轻……不要……抛下我。”
他在盛夏的尾巴,失去了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