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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难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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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外的天色像是被浓墨浸透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突然,一声尖利的呼喊猛地划破了后院的沉寂,惊得廊下栖息的雀儿扑棱棱四散飞逃。
是稳婆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几乎是破了音地撞出来:“不好了!快来人啊!夫人……夫人难产了!”
她一手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污,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额上的青筋因用力而突突直跳。
产房里的哭喊声、喘息声、器具碰撞声混杂在一起,透过厚重的门帘传出来,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守在门外的丫鬟们瞬间慌了神,有的手忙脚乱地往正厅跑,有的急得原地打转,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怎么办?怎么办啊?快去请大夫!快去找大人!”
空气中弥漫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混着草药的苦涩,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稳婆又在里面急声喊:“使劲啊夫人!再加把劲!孩子卡着了……”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更凄厉的痛呼打断。
产房里的死寂不过持续了片刻,一声响亮的啼哭突然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那哭声不算洪亮,却像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愣了愣神。
稳婆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手忙脚乱地将那团皱巴巴的小婴孩裹进襁褓,刚要扬声报喜,眼角余光瞥见榻上的情形,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
“不……不好了!”她的声音陡然变调,尖锐得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夫人……夫人血崩了!”
话音未落,原本稍稍缓和的血流突然汹涌起来,像是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层层叠叠的褥子,连稳婆的裙摆都溅上了刺目的红。
稳婆顾不上刚落地的孩子了,抓起旁边的烈酒往手上一浇,疯了似的扑回床边按压,可那血哪里止得住,顺着指缝往外涌。
烛火在此时“噼啪”爆了个火花,将众人惊慌失措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产房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方才婴儿啼哭带来的一丝生机,转瞬间就被这铺天盖地的绝望吞噬了。
整个后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惊雷,原本有条不紊的秩序瞬间崩塌,只剩下无边的焦灼与恐惧,随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点点蔓延开来。
李言轻陷在柔软的锦被里,却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被拆开了一般,疼得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脸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纸,连唇瓣都褪尽了血色,唯有额角沁出的冷汗,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一层湿冷的光。
身下的温热正一点点蔓延开,浸透了褥子,又顺着床沿往下滴,在青砖地上晕开一朵又一朵刺目的红。
那血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带走她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带走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
“沈衍清……”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在空气里,睫毛上沾着泪,颤巍巍地抖着,“连这个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比身上的疼痛更甚。
她想起他临走时说的“很快回来”,想起他承诺过会守着她,可如今,产房里的腥风血雨,他连一丝影子都没有。
守在床边的大丫鬟青玉看得心如刀绞,一边用干净的布巾徒劳地按压着,一边哽咽道:“夫人,您撑住啊……奴婢已经让人去府门外候着了,一见到大人就立刻把他拽回来!您再等等,就再等一小会儿……”
可那血流得太急了,春桃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李言轻失神望着屋门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稳婆焦急的呼喊、丫鬟们压抑的啜泣,都变得遥远起来。
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李言轻的脖颈像是生了锈的合页,偏头时带动着肩膀微微发颤,每动一下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玉身上,那双曾经清亮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灰翳,却在看向婢女时,努力挤出一丝清明。
“玉儿……”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我死后,你帮我……帮我好好照看住小小姐。”
女人的指尖微微抬起,却连触碰到襁褓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虚悬在半空,“护着她,别让她……别让她受到半分委屈。”
青玉猛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她却浑然不觉。
方才强忍着的泪水此刻像决了堤的河,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一片深色。
“夫人!”她哽咽着摇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您一定能好起来的!您别抛下玉儿啊!”
李言轻的视线越过她,落在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
孩子刚哭过,小脸皱巴巴的,闭着眼睛睡得安稳,那眉眼间的轮廓,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她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释然,也带着无尽的牵挂。
“我写了一封信……”她的呼吸越来越浅,话语断断续续,“在妆奁最下面的抽屉里,要麻烦你……带回去给爹娘。”
一滴清泪终于从她眼角滑落,沿着鬓角没入枕中,“让他们千万……保重身体。还有……还有母亲,告诉她……不要为我难过,此生能得她厚爱,是我……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在支撑。
青玉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拼命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眼前夫人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
李言轻的气息已经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抽痛。她望着帐顶那方朦胧的光晕,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我此生,总是照着他人意愿而活……”
为了家族体面,她收敛了所有棱角,为了夫君前程,她咽下了无数委屈,就连这腹中的孩子,也是应着长辈的期盼才小心翼翼护到如今。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愿,那些藏在心底的向往,终究是成了泡影。
“若有来世……”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求、求能真心为自己活一世……”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那只悬在半空、试图触碰婴孩的手,猛地一沉,重重垂落在床榻边上,指尖擦过冰冷的床沿,再无半分动静。
那双曾映过春花秋月、也盛过委屈泪水的眼睛,终于缓缓闭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浅淡的阴影,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夫人——!”青玉撕心裂肺的哭喊骤然炸开,她扑过去想握住那只垂落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冰凉,泪水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的声音淹没。
产房外的喧嚣还未散尽,沈夫人提着裙摆匆匆赶来,鬓边的珠钗随着脚步剧烈晃动。
刚走到廊下,那声绝望的哭喊便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她浑身一震,脚步猛地顿住,身子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两下,若非身边嬷嬷及时扶住,怕是早已栽倒在地。
“快、快去看看!”她的声音尖利而颤抖,指尖死死攥着嬷嬷的手臂,指节泛白,“轻儿……轻儿她——”
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所有的声音和光影都瞬间褪去,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廊下的风卷着血腥味掠过,吹得灯笼摇摇晃晃,将这满室的悲恸,拉扯得愈发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