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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天擦黑了,范咏生在前头领路,免得别人冲撞了妹妹,转头小声问她:“你今儿去了哪?我问娘,她只说你有事,又不肯说你去了何处。爹瞧着有些不好,对着门又砸又骂的,嚷着什么空有文章,什么朝中无人的。”
      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
      这是说的科举不公道。
      范咏稼垂着头,不敢往深里想。
      范韶发疯那年,是他第三回参考。他少年秀才,得了多少夸,不骄不躁。再往后,就像灵智被笼子锁了似的,怎么也考不中。
      前两回不中,他并不气馁,考一回勉励自己一回:查漏补缺,不像那钻牛角尖的人。偏第三回不中,友人道他看榜过后一言不发,在观花楼上一口血喷出,灵魂走了窍,从此痴痴傻傻。
      即使不疯的时候,他脑子也留在了科考之前,只以为自己明年就要去院试,目标是考个秀才。
      就算她猜的是真的,那又怎样?
      他们这等无声无息的蝼蚁,因不公而愤怒又能如何?
      早些认命吧!
      可范咏稼知道,她说服不了自己,她隐隐地觉得,那个富贵姐姐在骗自己,但又无比希望她说的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起了要动用存银的想法。
      要真有那样的自由国度,该多好啊!
      或者退一步,能吃一个那仙果,作出那惊才惊艳的诗,让廖公子也赞一回,好好看一眼自家。
      唉!

      “妹妹,你……”
      范咏稼回了神,摇头道:“我无事,我代你上学,老太太觉得伤风败俗,叫婆子抓了我,丢在山上。我自己想办法走了回来。”
      唯一疼她的这一个,不能让坏老太拢了去。
      果然,范咏生一巴掌拍在墙上,怒道:“我就知她假模假样,见面喊着心肝肉的,倘若真疼我,怎地就非要逼我考功名,也从不疼你一分。”
      范咏稼感动,右手摸到左边袖袋里那几个铜板,狠狠心,摸出来一文,递给范咏生,道:“喏,俭省着花。”
      一文钱还能怎么省,不过铁公鸡身上拔下来一根绒毛,太难得。
      范咏生接过钱,很郑重地点头。
      “别去赌场。”范咏稼想了想,又叮嘱。
      范咏生读书不行,运气却出奇地好。小时候赌蛐蛐儿,他压只小弱虚都能赢,大了被人拐去赌场,那“友人”原想坑死他,最后却是一起被赌场老板轰出来的。
      这小子太邪门,动了手脚的骰子都不听使唤。
      范咏生赌运虽好,但小时候,爹虽不管娃别的,人品却是坚决不许有瑕疵的。爹疯了妹妹接班,除了不爱读书,他倒也没有别的坏毛病,并不嗜赌。
      午饭范咏稼去学里混,他也能凭棋艺在花茗楼混个肚饱。
      他缺银子,是想凑个去阑湖诗会的贴。
      最近出了太多好诗,诗会炙手可热。
      范咏生很喜欢这些诗,也特别崇拜这些能写好诗的人,就想蹭个票,去见一见。
      一文钱能买个馒头充饥,满足生存需求。但做不了别的,尤其是精神层面的追求,往往是十分昂贵的。
      新一期的《诗共赏》,薄薄一册,不过印上两首新诗,并几人简字评论,便要价一钱银子。因此,人人共赏是不可能的。比如范咏生,再欣赏,也只能在花茗楼蹭别人的看看。
      心口挖去的一块肉,范咏稼不是那反悔的人,可也一直惦记着,盯着他放铜钱那处,又问他:“你打算怎么花?”
      一文钱管不了什么用,范咏生收下,只是觉得妹妹的心意难得,不防这一文钱,背后还有这么大的责任要承担。
      所以,他没有犹豫,又把那一文钱掏出来,递还给一脸纠结的妹妹,痛快道:“我用不上,还是妹妹留着吧。”
      范咏稼艰难地移开目光,忍痛道:“既给了你,你便自在花用。好了,我去厨下做饭,你去爹门外瞧瞧动静。”
      范咏生抓着自己腰带,十分为难地说:“要不我做饭,妹妹,你去瞧吧。”
      他爹疯起来,道理一串一串的,你劝一句,他能给你背一整本,压根不听你说啥。
      范咏稼叹口气,道:“那你收衣服去吧。”
      让他做饭,只怕这唯一的庇身之所都要被烧光。

      她悄悄走到正房外头去听,里头静悄悄的,她安了心,转身往厨房走。
      西厢门开了条细缝,一脸惭愧的黄云娣露着一只眼,正往这边瞧。
      范咏稼听着门处动静,往那头看过去,黄云娣立刻心虚地把门推紧,假装不知道女儿回来了。
      范咏稼失望了很多回,该难过的,下午也难过完了,所以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母亲,米快没了。”
      黄云娣听见女儿主动出声,只当那事过了,欢欢喜喜拉开门,亲亲热热地说:“今早你幺舅来了趟,你成英妹妹及笄,急着要银子用,我手头上的,都给他拿了去。家家,你……先借几个钱给家里使使,我这活再有个三五日就能交工,到时就宽裕了。”
      范咏稼垂下头没说话,黄云娣只当女儿点头应承了,想了想,趁热打铁,接着说:“家家,你大舅想盖两间新房,给你表哥娶媳妇预备着,你那钱……我想着都是一家人,你肯定是乐意的,就先找出来,托你幺舅带回去了。你放心,他们攒了钱,一定会还你的。”
      范咏生收了衣服回来,正巧听见了这几句,大吼道:“娘,你太过分了!那是妹妹辛苦攒了……”
      他停了嘴,不是因为母亲黄云娣一脸难看,而是妹妹那满脸的泪,着实吓到了他。打他记事起,就没见她哭过,天大的事,她顶多叹口气,总能想出法子。
      终归是一家人,母亲虽然过分了,他还是盼着一家和乐的。
      他转头又安慰起范咏稼:“妹妹放心,我这就去舅舅家讨回来,既是今日来的,这会子人还没到家,钱应是没花出去的。明儿城门一开,我就找人借匹马,快马加鞭追过去。娘,快说快说,你拿了妹妹多少银子?”
      被儿子训斥,黄云娣却没多少愧,女儿不声不响藏了一百多两私房,说心里话,她是有怨的。这个家,一直靠自己苦苦撑着,眼珠子都熬坏了。女儿有钱,却没想过要贴心一点,拿出来贴补。所以,刚才她一问自己要钱买粮,她就脱口而出了。
      “你妹妹富裕着呢,我也没多拿,只支了一百两给你大舅,二十两给你幺舅。”
      没多拿!她这些年,一有闲工夫就做事,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顶着别人的白眼和闲言,辛辛苦苦攒下来一百二十三两银子。她趁着自己受罪的功夫,私自拿走了一百二十两,却轻描淡写地说着没多拿!
      范咏稼闭上眼,背对着她,问道:“我今年多大了?”
      她语气平平静静的,还没儿子火气大,黄云娣只当她没计较,随口就答:“十七呀,你这孩子,怎么晒糊涂了,连自己岁数都给忘了。”
      范咏稼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仰天大笑两声,说:“我及笄,你只当没这回事,还是红婆婆可怜我,送了那旧簪子,请她女儿与我插上。你今日心疼甥女,拿我辛苦攒下的银子,去置办她的及笄礼,可真真是个好母亲!大舅家,新屋又盖了几回?宁可全家挨饿,也要巴巴地把银子挤出来与他们‘盖房来盖房去’。你儿子呢,新屋在哪,新媳妇在哪?”
      黄云娣张嘴就要解释,“你还小,银子是我挣来的,我……”
      范咏稼不想听那些废话,抬手又抹了一把脸,接着道:“爹疯那年,家里尚有存银,有宅子有庄子,那些又去了哪?我攒了那么些年,居然妄想着买一只珍珠花丝龙凤镯,去续那背信弃义的约。那桩婚事,廖家忘了,你也忘了,那只被卖掉换钱的定礼,也都忘了吧。我以为,婚约成与不成,镯子都得在。现在想来,你卖了那镯子,也早将女儿卖了,再不必讨个说法,只当没这事就成。廖家也是巴不得的……哈哈,原来这世上,竟只我一个糊涂,果真,读书是要不得的事,徒叫人活成个笑话。”
      黄云娣恼羞,怒道:“我们养你这么大,你竟有这样的私心,只想着自己的婚事,不想想家里如何艰难。”
      范咏稼转身,直视她,仍是笑着,眼里却是一片悲凉。
      “是啊,我只顾着自己,既如此,便不劳烦你们照顾了。”

      她丢下这句,伸手拦了要上前来牵的范咏生,冲回房里,收拾了那仅有的几件旧衣裳,翻出最后一处藏的那三两多碎银,匆匆打了个包袱,提起就走。
      范咏生堵在门口,含着泪再劝:“妹妹莫要冲动,你放心,我这就给你讨银子去。母亲她……一贯糊涂,却不是存心要害你,她只是……”
      范咏生捶了一下头,恨自己太蠢,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言辞来劝慰妹妹——母亲实在是过分了。
      范咏生在外头待的多,总听人说起谁家谁家小姐,及笄礼办得多盛大多体面。他也是混账,竟从没想起过妹妹早过了及笄之龄,还有那桩婚事……一家子,确实全给忘了。
      妹妹攒银多艰难,他是最清楚的。在外头晒得嘴巴子都起了皮,一文钱一碗的粗茶,她都舍不得喝,生生扛着。

      范咏生满脸惭愧,范咏稼瞧在眼里,心里稍微得了些抚慰,走近了他,把袖袋里剩下那几文钱也一把塞到他怀里。
      “你省着些花用,只拿它填肚子。她……爹若是再犯病,你只管扮了我骗他,说你是他娘亲,他便乖乖听话了。莫要和他说那些道理,该如何行事,他终究不是寻常人了。念书这事,你想去便去,不想去,那……那就不去也罢。好好儿活着才是正理。”
      范咏生哭得满脸是泪,却不敢再挡门。
      妹妹最小,家里事事倚仗她,却没人重视过她。
      妹妹委屈是应该的,生气也是应该的。
      范咏生不敢强留,只担心,期期艾艾道:“妹妹你……你打算去……去哪里?要……要不……”
      他认识的只有棋友,可那些都是男人,怎么也不合适帮着安顿妹妹。
      范咏稼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伤心也散得快,她笑盈盈道:“你不必担心,我手艺这么好,难道还找不到活干吗?”
      “那……那是奴……奴才们干的,你你你……”
      他一着急,小时候的毛病就冒出来。
      范咏稼赶紧劝:“不会的,外头请师傅,也不是都要写死契的。我只做个短工,挣些本钱,将来自己开铺子去。”
      范咏生想说:那你婚事怎么办?
      可他一个字也挤不出,只能愣愣地保证:“我每日去学里,我……”
      范咏稼叹了口气,再劝:“实在不想去,就不去罢。”
      他是真不擅长读书,小时候,两人一起开的蒙,他背了两年都没能背下来三百千,至今引句都磕磕绊绊。
      只是不念书,又能做什么呢?
      范咏生棋艺好,可这又不能当饭吃,就算稍有些名气,也没谁家看得上一个小少年,请回去做西席。
      “得了闲,好好想想,你擅做什么,乐意做什么。我们一日日大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混着。”
      “好,我记着了。”
      说得越多越不舍,尽管心里诸多委屈,可人都是恋家恋亲的。
      范咏稼怕自己一会心软就走不脱了,咬着牙,狠心摆手,冲出门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范咏生看着母亲紧闭的门,心里一肚子怨,怨不得生他养他的母亲,只能怨自己无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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