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素薏

5、第五章

　　爷爷奶奶住的这个小城市，几乎是我去过的城市中最安静的一个城市，它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即使在外面天翻地覆变化的同时，它还是不紧不慢地按自己的步伐前进，不羡慕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扰自己。
　　纵使夏天接近尾声，道路两旁的梧桐还是枝叶茂盛。细碎的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空隙洒在道路上，风吹动树叶，地面上的阳光呈现出波光粼粼。这是我到的那个夏天，对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印象。
　　我刚到爷爷奶奶家的那会儿很沉默，不喜欢跟人讲话。天气也很快从夏末转到了初秋，秋天的雨一阵冷过一阵。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搬个凳子在窗边看书时，奶奶也搬个凳子坐在我旁边拣菜，时不时地和我聊上几句。奶奶做的菜很好吃，也经常做我喜欢吃的菜，慢慢的我也有会在奶奶烧菜时帮忙打下手，那时我很高兴，奶奶比我还高兴。
　　对我来说最值得期待的事就是星期六晚上跟徐怡打电话。徐怡会跟我说许多幼儿园里发生的事，原来熟悉的名字再从徐怡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变得陌生了。我说的就少得多了，偶尔帮着做饭的奶奶打下手也可以当一件讲很久的事。
　　过了一个秋天，我的情况比刚来那会儿好很多，可是自从来到这里就不断做的梦并没有消失。梦里在我的周围充满的形状诡异的一滩一滩血，凄厉的哭声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我使劲往前跑，想要摆脱这样的哭声，可是越跑越累，哭声却离我越来越近。半夜从梦中惊醒，看见白色的月光透过没拉严密的窗帘漏进来，萧索冷清，窗帘也会随着从窗户里漏进来的风微微向前摆，就像是有人在后面吹。我会不由自主地打颤，然后用被子把自己的整个头都蒙住，在被子里用力咬自己的手指才没有哭出来。第二天醒来，我连看仔细看一眼窗帘以及它后面的东西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对奶奶说要她帮我把窗帘拉拉好。
　　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个梦，有时跟徐怡打电话时，我一想跟她说就想到也许父母也会知道就又忍住不说。我害怕我的父母，他们没有打我骂我，但是他们表情中的失望即使是幼小如我也能察觉出来。就像父亲送我来的第二天就走了，走之前他像是怕我记不住一样不停地对我重复说：“徐然，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这次再出了事，你就没地方去了。”我点头，模模糊糊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才能见到徐怡？
　　自从暑假结束后，我就在这边的幼儿园里上学。每当别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我就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如果有人邀请我一起玩，我不说话只是摇头。拒绝的次数多了，别人也不再来找我玩。
　　我的“不合群”引来了老师的注意，她把我叫了过去，温和地问我：“徐然，你不喜欢和小朋友一起玩吗？”
　　我低头拨弄自己的手指，不说话只是摇头。
　　老师很耐心，不因为我不说话有任何的不悦，更温柔地问我：“那你能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喜欢出去玩呢？”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却不敢说，如果我把我的梦说给了老师听，她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也一定会知道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从我内心深处，我隐约觉得我是不愿意别人知道这样的事。
　　老师晓之以理地说：“和同学一起玩可以增进同学之间的友谊，可以交到朋友。而且出去玩还能锻炼自己的身体，这些都很好呀。”
　　我继续以沉默来对待。
　　老师见我始终不说话，无奈地摇摇头，拉我的手让我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终于换了个话题问：“那你平时喜欢干什么？”
　　我喜欢这个老师的善解人意，想了想，轻不可闻地回答说：“看书。”
　　就因为这样，这个老师后来借了很多带插图的书给我看。我最初看书也不过是想找件事让自己来做，可以把精力放在别的地方，是这个老师的书让我萌发了对看书的喜爱，看书已不仅仅是一种寄托。
　　后来这个老师经常叫我上讲台讲故事。最开始无论我怎么犹疑，她总是不断的鼓励我。我在她信任的目光下第一次走上讲台，因为紧张，故事讲的断断续续，连自己都辨不清自己在讲什么。讲完面红耳赤，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座位，老师却带头给我鼓掌。她不厌其烦地叫我讲过很多次故事，我越来越不想让她失望，就开始自己在家准备，这样上去讲的时候效果会好很多。准备过的这次讲完，全班同学都给我鼓掌，我笑着看她时，她也在看我，一如既往的鼓励。我红着脸默默地想：长大了，我也要当老师。
　　同学都因为我讲的故事对我很热情，有时就连下课也围着我想听我讲故事。我讲的多了，看着围在我身边的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就觉得自己又是以前的那个徐然了，爱说话，爱笑，爱和别人在一起。
　　也因为这个老师的书，我和张□□成了朋友。
　　张□□的父亲在爷爷奶奶家那边开杂货店，里面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第一次爷爷带我去那里时，张□□正在被他爸爸拿着扫帚追着打，他边上串下跳地躲，边保证：“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写作业了。”
　　他父亲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下次就不能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张□□眉毛长的很浓，所以他皱眉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凶，我也总是见到他对着别人张牙舞爪。现在他诚恳认错的样子着实奇怪，我背着他抿嘴笑了起来。他像是身后长了探照灯一般，我刚一笑，他就转过脸来朝我扮了个鬼脸。
　　真正感到张□□这个人有意思是在这年的冬天。
　　我去他家的杂货店帮奶奶买酱油，张□□正在那里做风筝。我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他父亲对我说他在做风筝时，我经不住轻声喊：“风筝是这样做的吗？”
　　他嗤笑出声，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这个样子和肖强跟我唱反调时很像。我实在是好奇风筝是怎么做的，也不介意他的态度，站着一直看到他把风筝做好才离开。张□□的风筝做的不怎么漂亮，但是他会做风筝这个事实让我觉得他很了不起，此后有空我就喜欢去他们家的杂货店看书，顺便看看他都在干什么。去的次数多了，他的父亲会很热情地招呼我，我客客气气地打完招呼就坐在杂货店的一角看书。
　　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你在看什么书？”他的语气并不和善。
　　我从书里抬起头，把书合上，把封面给他看。
　　他边看边读出声来：“山海经。”
　　“好看吗？”
　　我看惯了他朝人吼，有点怕他，说话的声音也小，“里面的人画的很奇怪。”
　　张□□伸出长满冻疮的手，把书从我手里拿了过去，翻了几页后笑着说：“这些人真有趣。”
　　《山海经》我快看完了，但是张□□看起来喜欢，我离开前还犹豫别扭地问我可不可以把书借给他，我本来想跟他说这本书不是我的，最后却因为他眼里的渴望自作主张把书借给了他，晚了几天才把书还给老师。
　　张□□很喜欢《山海经》，在我把书借给他的那几天他照着书画了好几幅他喜欢的图画。那本图画本他很宝贝，给我看时一个劲在旁边提醒我“小心”，我觉得他着急的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被我笑的不自在，红着脸恶狠狠地警告我说：“你看就看了，有什么好笑的。”
　　和张□□渐渐熟悉了，我把很多老师借给我的书都给他看，除了《山海经》，他最喜欢的就是《水浒传》，特意省了几个月的钱，他买了这两本书。
　　春天刚来，迎春花都还含苞未放，张□□就邀请我去看他放风筝。
　　我睁大眼睛看外面还是寥落的树木对他说：“现在才刚刚春天，都还没看见有人去放风筝。”
　　他毫不在意地说：“那我们就做第一个放风筝的人。”
　　我还是有点迟疑，也不确定现在的天气风筝能不能飞上天。
　　张□□等的不耐烦了，话也说的急：“你就说你去还是不去？”
　　我还是同意了，就算风筝放不上去，但是和张□□一起玩我还是很喜欢的。
　　下午我们去了他的学校，春风吹上来不似寒风刺骨，它温暖而且温柔，蔚蓝的天空中已经有燕子在飞，空旷的操场上人数寥若晨星。张□□捣弄了好一会儿后还是没有把风筝放上去，他灰心丧气地在操场上坐了下来。我看着他失落的样子有些难过，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
　　躺着望了一会儿天空，张□□突然转过头来问我：“徐然，你有没有愿望什么的，就比如说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在他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回答说：“当老师。”
　　张□□瘪嘴说：“当老师多没意思，成天把给学生布置那么多作业当乐趣。”
　　我为他的说法笑了起来，“老师能做的事多了，你对老师有偏见。”
　　他“哼”了一声不说话。
　　“你是想当画家吗？”我想到他画了很多画。
　　“我才不要当画家。”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你不是画画画的很好吗？”
　　他露出向往的表情，“我长大了想当飞行员。”
　　“开飞机？”
　　“是啊，开飞机，然后去很多地方。”
　　“你想去很多地方吗？”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就对我说她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但是后来她离开了我和爸爸。我如果将来当了飞行员，也能去很多很多的地方，那样，我也许就能再见到我的妈妈了，如果可以，就带爸爸也一起去。”
　　那时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故事，只记得张□□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既暗淡又透着几许希望，眼睛眯起望着在空中盘旋的燕子，这样的表情和他的父亲很像。
　　有段时间我一直想，是不是你的朋友就一定和你相似的性格？我和张□□并不相似，他喜欢热闹，哪里热闹他就会去哪里，大大咧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旦把你认作了朋友他对待你的态度很随意，却又不经意会流露出一点温情。我那段时间的快乐几乎都是他给的，就连一直困扰着我的噩梦也好长时间都没再来拜访我，因此我总愿意把他当作我的第一个朋友。可是走在路上，我们难免丢失些东西，张□□最后也还是被我弄丢了，想到这些并不是不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