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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齐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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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被衙役按住当场除名,并终身禁考,这一出小闹剧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只有与他临近的几个考间隐约听到了动静。柏清泉的考间与冯远不在一个院子,直到考试结束才知道有考生犯了疯病被除名却不知道那人就是冯远。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秋雨绵长,往往连日不停,到了后半夜凉意更重,柏清泉躺在考间的窄床上在睡梦中不自觉的紧了紧被子。
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床侧,来人抬了抬手一张白色的纸符从手腕间飘然滑落,化作一张柔软的羽被轻轻落到柏清泉身上,柏清泉在睡梦中原本有些紧绷的神情瞬间松快起来。
慕容闻洛在床边坐下,握住了熟睡中的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终于找到你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慕容闻洛将脸埋进柏清泉带着薄茧的手掌中缓缓摩挲,这双曾经执笔抚琴,料理花木的手因为苦于生活而有了茧子变得粗糙,但还是好看的,还是温暖的,一别经年,终于到了再见的一日。
只要坚信着终有一天会再相见,漫长的岁月也就似乎不那么难熬了。
“看吧,才区区三千年,我们就又重逢了。”苦涩的笑声被屋外的风雨掩盖,无人知晓,就像那些深植与过往岁月中的懊悔与思念。
“我以为后不会再骗你了,好吗?!”
黑夜将要褪进的时候,慕容闻洛才不舍的将柏清泉的手放回被子里,羽被重新变作一张纸符回到他的手腕间,他在清晨第一缕光照进屋里前俯身在柏清泉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然后悄然离开了。
雨仍然在下,屋外昏暗一片,柏清泉习惯了早起并没有受到天气影响,他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不经意见抹了抹嘴唇,今晨似乎做了个怪梦,却又记不清了,只觉得有人一直握着他的手,那温暖的触感现在还隐隐约约留在掌心,柏清泉又看到挂在一旁衣架上的长衫,心里也暖了起来。
乡试第二日上午考的是贴经和墨义,下午则是诗赋,柏清泉平日背书刻苦,贴经墨义是他擅长的考题,诗赋虽算不上文采斐然,但也颇有风格,文风规整大气亦可算做中上,更何况诗赋本是为贴经锦上添花,用于补录,只要贴经十拿九稳今日考试就算稳妥。
第三日的科目是策论,策论大都是以儒家典籍名言为题结合现下时政做文章,考的是学子对学问的理解和能否学以致用,也是最能看出一个考生水平和能力的科目。
柏清泉打开卷子,题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个很平庸的考题,柏清泉却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反而皱起了眉头,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盛世就一去不返,如今北方藩镇割据,兵戈不息,经济受到严重打击,南方虽然相对安稳富饶,但士族复起豢养家兵,各州府也逐渐开始各自为政,对中央的指令不闻不问。
地方政府没有约束便成了土皇帝,官吏任免撰升,赋税徭役征收往往由当地大员说了算,富人愈富穷人愈穷,民生愈发艰难。
这样的大唐要如何扭转局面,重现盛世,作为一个读书人,柏清泉深感身上担子的沉重,想要改变绝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做到的,却又少不得这一份一己之力。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看似平庸的题目却正是国家目前所需要的,柏清泉深深吸了口气,文章的纲要脉络已经在脑海中成形。
曾经他对家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小时候,后来父亲去世,他便想若以后有幸入仕,被派往哪里哪里便是家了。至于未来会何时成家,娶一位怎样的妻子,柏清泉其实并未想过,但如今,对于那个人他有了轮廓,想到齐家,柏清泉的眉心松开了,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
交卷子的时候,柏清泉心里多了一份郑重,一份是对于国家百姓,是多年读书考取功名的心之所向,是理想抱负,但他一直都很清楚,国家天下太大,一己之力能做到的非常有限,他会倾尽所能做到问心无愧。而另一份郑重则是对家,他未来的家,他心上的人。
柏清泉从考场出来,一眼就看见停在巷子口的马车,他快步向马车走去,犹如归家的旅人,车内人正掀着帘子冲他微笑的容颜愈发清晰。
宣儿早早放下小凳方便柏清泉上车,车内燃着熏香,备了茶水和点心。慕容闻洛见他掀了车帘进来,便笑道:“柏兄辛苦了,饿了的话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柏清泉看着慕容闻洛摇了摇头:“我不饿。”明明才三日未见却已经可以感受到重逢的喜悦了。
“考的可还好?”慕容闻洛为柏清泉斟了茶递过去。
柏清泉双手接过:“还好,并没有什么特别冷僻的考题。”
“如此以柏兄才学想来十拿九稳。”慕容闻洛欣然道。
柏清泉低头喝了口茶,沉吟了片刻才又道:“今日策论的考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其实柏清泉考的是什么题,又是如何作答的,慕容闻洛都一清二楚,只是觉得他似乎想要聊一聊,便递上话题。
慕容闻洛捧着茶杯道:“这个考题倒是中庸。”
柏清泉点点头:“考题虽然中庸,倒正是现在最需要的,出题追求标新立异其实是舍本逐末,盛世之时文豪才子或许可锦上添花,如今多事之秋却需要更多平凡扎实的学子贡献出一己之力。”
“只要每个人都能做好自己的事,国家就会变好。”
慕容闻洛看着柏清泉,青年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就像所有意气风发的学子,有着匡扶社稷的抱负,或者说是一种坚持,但他的想法更为实际简单,没有纵横捭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大梦,只想做好自己的事为国家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从来都没有变过………
柏清泉注意到慕容闻洛的神情:“慕容兄觉得我说的不对?”
慕容闻洛认真道:“不,你说的很对。”
“可你还有未尽之言。”柏清泉向来言谈有度,却想要跟慕容闻洛推心置腹。
还是一样聪明,慕容闻洛愣了愣,继而笑道:“是。”
柏清泉:“慕容兄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我也想听听慕容兄的见解。”
慕容闻洛笑了笑,语气十分随意:“我的见解其实不提也罢,修习玄术的人对国运的看法与常人是不同的。”
柏清泉却正色道:“愿闻其详。”
“秦灭六国天下一统却二世而亡,南公曾言亡秦必楚,项羽率先攻破咸阳却最终兵败于刘邦,在我们看来皆为天命。”慕容闻洛说到天命时神情有些冷酷。
他与柏清泉不同,他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在谈论这些事情,黎民百姓也好,江山社稷也好,似乎都并不能入他的眼,因为不能入眼,因此也不会有感情。
柏清泉似有所感,慕容闻洛语毕又觉得有些懊恼,这些话无异于说柏清泉的抱负和努力最终会付之东流,在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合时宜,可既然说过不再骗他,又怎能不据实相告?
慕容闻洛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转圜一下,柏清泉倒是先开了口,语气平和郑重:“慕容兄果然见解非凡,清泉受教了!”
慕容闻洛摆摆手:“什么见解非凡,不过些胡言乱语,柏兄随便听听就好。”
柏清泉却道:“我知慕容兄没有半句虚言,慕容兄也不必担心我会多想,纵是王朝衰败,朝代更迭,也总是有人要做该做的事,大势之事非一己可抗,但持正守心护佑一方百姓清泉会尽力做到。”
慕容闻洛有些恍然,眼前人清正慈悲,一如当初。
昔年他曾言修行在心,无关乎出身,旁骛,只要一心向善,终能得佛祖点拨渡化。昔年的他,如今的他,身份虽有大别,心念却无差别。
“慕容兄?!”柏清泉轻唤道。
慕容闻洛回了神,微微垂下眼睑,遮了目光:“柏兄如此通达,让我颇有些感慨。”
柏清泉轻笑道:“慕容兄过誉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听听慕容兄的见解。”
慕容闻洛收敛心神:“什么事?”
柏清泉则更为郑重:“是关于家。”
“家?!”慕容闻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不知慕容兄对齐家又是如何看的?”柏清泉一字一句的说道。
久远的声音穿过漫长的岁月再次在耳边响起,你可愿意在这里住下,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妙光台上他曾这样问过自己,那是慕容闻洛第一次对家这个字有所感触,他生于九幽,长于黑水,鬼域是他的领地,但那都不是他的家,他不知家为何物。
柏清泉没有因为慕容闻洛的沉默而放弃,他只是温和而耐心的等待着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慕容闻洛觉得柏清泉可能忆起了一些往事,他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但最终只是缓缓道:“我觉得,心上之人在哪里,哪里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