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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独怜临水照影花·沧海朝夕无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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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独怜临水照影花
江清酌教过锦书过梅林阵的法子,石榴林阵她也一只金毛小猴领着走过,可是眼前这阵来水火既济,变化万端,看起来恬静清幽,实则步步杀机。她实在不敢贸然踏入。
玉蝴蝶把锦书放了下来,躲在墙根下的一段影子里,说:“在这里等着,会有人带我们进去。”
果然,过不多时,园子门口有了一列细碎的脚步声,衣裙婆娑。一队宫装女子进园来了。
当先走的却是一名民间打扮的少女,锦书一见她心下大骇,指着就要叫出声来,却被玉蝴蝶伸手捂住了。
那名少女穿着与锦书相同的蓝裙,梳着与锦书相同的发誓,就连发带的颜色也是一样。绝不是那个妖人苍月明,这个少女的个头与锦书一般高,略比她丰腴一些。她在西域时,曾被莫邪绑架去石国,被关在监牢里成日除了吃就是睡,养胖了一些,揽镜自照,依稀记得自己那时就是眼前这名少女的样子。
怎么会有另一个自己?另一个骆锦书?
她骨碌碌飞快地转动着眼睛,要玉蝴蝶给她解释。玉蝴蝶只是捂紧了她的嘴,把她拖到更深的影子里。她这才醒悟,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
另一个骆锦书一边走,一边从身后宫女手捧的托盘中拈起糕点小食丢入口中咀嚼,走一路吃一路,虽然不说话,嘴巴也是没有一刻清闲的。走到林子边缘的一条小径前,她回身又多抓了两三块糕点在手心里,领头的一个宫女说:“骆姑娘不能再吃了,已经过了定量了,一会儿陛下要怪罪……”
那个骆锦书听了,脸上变色,将糕点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了,手指头戳着宫女要发怒,不知她临时又想起了什么,运指中途停下,悻悻地斥退了这队宫女,自己入林去了。
玉蝴蝶的手从锦书的脸上松开了,等宫女们完全走出园子,他就几步跃到了小径入口,先向里一探,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锦书,招手示意她跟上,便迫不及待地先行追赶另一个骆锦书去了。
锦书走上小径时,玉蝴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她不敢横冲直撞追赶他,只是沿着白石子铺成的溪流样的小径走下去,步步提防着。即便如此,走出几十步后,,被白色砂石路带到了一个池塘边。
池塘很小,以“眼”来论或许更合适些,比一口大缸大不了多少。塘中正开着她在枫陵镇关家见过的新荷锦碗。锦碗花小枝矮,合该养在浅水小池或者水缸里,关家老头子一味跟风却不得要领,恐怕被他沉到大池塘里的锦碗,如今已经淹死了。
她只转了这么一个念头,再找出路,已经没有了。那条白色的小径好像凭空消失了。她既找不到玉蝴蝶,也无法从池塘边走出去。不管怎么小心,她还是被这片林子困住了。
不知道玉蝴蝶是不是已经跟着另一个骆锦书走到林子中心的小楼前了,他发现自己没有跟上,会不会折返回来找自己?
她对突破阵法的围困实在没有信心,索性在池边就地坐下。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几乎要在这夏夜里睡过去,朦胧里忽然听见“哗啦”一声,猛抬头,却看见一朵盛放的锦碗落下了一圈莲瓣。那花瓣薄滑如绢,如纸,打在荷叶上好像一只小手在羊皮鼓上偷偷拍了三两下。她因为忽然的清醒心口突突狂跳,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浅黄色的人影站在她的面前。
玉蝴蝶穿的是黑色夜行衣,这个人却不用隐匿身形,那身常服应该是明黄色,只是被月光冲淡了它的火性,变得又淡又凉,也不那么刺目了。
锦书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地方看见他。是的,她以为他会被女装扮相的秦王世子苍月明拖住。若一开始知道会碰见,她就不会来。她看着那个人那身衣服,好像眼睛被灼到,忙缩回头去,凝神看住池塘里的荷花,自欺欺人地盼着她装看不见,他就会走开。
江清酌没有走,也没有从她背后走近。他在她身后站了片刻,缓步走到小池塘对岸,隔着三两朵荷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只有一点点低下头,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把心一横,一咬牙,抬起头来,怒目与他对视,倒把江清酌瞪得笑了起来。
他轻轻一击掌,从他身后的林中钻出一个人,正是方才所见的另一个骆锦书。他对她说:“你看着她,好好看着她现在的神情。”
那个锦书满脸不屑,却不敢不从,真的盯着锦书的脸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就咬住一根手指蹙眉,好像乌云压城,嚎啕大哭一触即发。江清酌看了她一眼,冷冷说了一句:“她从来不啃手指。”
那个锦书赶紧把手指放下,可没有这点依托,她的哭意就抑制不住,肩膀一耸一耸,还要拼命忍住,忍得全身都在痉挛似的发抖,喉头发出“呜呜”的呜咽,大颗泪水终于垂落。
江清酌不耐烦地说:“她也从来不会哭得这样难看。你下去吧。”
那个锦书哭着瞪了池塘对面的锦书一眼,目光中恨意昭然,就连磨牙霍霍也几乎可以听见了。她“呜呜”有声,抽噎不住地闪到江清酌身后,消失了。
锦书站了起来,盯着江清酌身后,那个骆锦书消失之处。那里一定是迷阵的出口,她要出去,还想要揪住那个锦书看一看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做成的,是皮革与木头齿轮么?可是江清酌将那个出口挡住了。
他说:“你猜错了,她是你的堂姐,骆钥书。”他连锦书想的是什么都知道。
锦书愕然,记忆中的钥书不是这个模样。怎么小圆脸成了容长脸,五官眉目,身段比例,都不相似,都说女大十八变,也不能把泥丸变成珍珠啊。
“每日都喝轻身汤消脂,她身上从头到脚都动过刀子,丹凤眼的眼梢用刀划出来,脸皮揭下来,磨尖了下巴,手臂和腿脚的骨头从中打断,接入柳枝。要不是她馋嘴,一个看不住就偷吃东西,现在应该与你一摸一样了。”他轻松地说着血淋淋的手术。
第十章 沧海朝夕无日月
锦书觉得自己的眼梢,下巴,四肢骨头都在剧烈地痛,他说到哪一处,那个地方就如被利刃破开了一样痛。
“还要教她像你一般走路说话,可是她学得太慢了。”他淡淡的说。
那是当然,要擦掉一个人积累了十几年的自己,替换成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比用木头做一个会笑的偶人还难。
她终于问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怕做一个木头偶人,哪怕找一个本来就相似的人来都可以,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钥书?”
江清酌走过来了,他自然地抓住了锦书僵直的手臂,带着她走了几步,白色砂石小径又出现在了她的脚下。他说:“因为她是你的堂姐,她的血肉是这个世上与你的身体最接近的材料。”还是在做偶人,不是皮革与木头做的,这是一个用真人的血肉做出来的偶人。
“况且,你的叔父不应该受到惩罚么?他与福升大酒坊合谋害了你的父母,厄运落在无辜的你头上,那么你的堂姐再无辜,也应该吃一点点苦头。”他振振有词。
锦书冷笑:“又是为了我?为我报仇么?”
江清酌没有回答。他已经带着她走到了林子中心。小楼的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沧海楼”三个字。
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还是抓着锦书的手臂不放,怕她忽然跑掉似的,拉着她走上台阶,信手推门。小楼的门从容中开,从来都没有那么容易地打开过,只因为开门的是它的主人。
门里又是“呜呜”的哭声。门开处,放进一线月光,落在一个抽噎的蓝衣少女脸上。钥书已经在里面了。
江清酌说了一句:“不要哭,否则脸皮下又会化脓。”
一句话,哭声被硬生生切断。脸皮下化脓是怎样可怕痛苦的情形?能把人吓得哭都不敢哭,只能死命忍住抽噎,不断发出像打嗝一样的声音?
小楼里并非只是钥书一人,似乎还有人在走来走去,发出各种奇怪的磕碰声。门开得更大了些,放入的月光照亮了更宽的一道。锦书看清里头的情形,顿时白了脸,连连后退,却被江清酌拽紧了不得挪动。
另一个蓝衣女子在底楼曳动裙摆走着圈,当她走到门前时,转过脸来,给了锦书一个亮相。她有一次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摸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是刻真正在檀香木上的。这是一个机关人偶。她像是这一层楼的看守人,用步子引导着锦书看见了摆满四墙的偶人。
有高,有矮,有红衣、蓝衣、白衣,有盖颈垂发,也有双鬟螺髻。从十三岁,到十七岁,与真人大小无异,都是她的脸。这些偶人或站或坐,有的是实心雕像塑像,有的肚子里还安了机关,有的在给自己打扇,有的不停地提着一个空酒壶往另一只手上的杯子做注酒的动作,有的是专门管时辰的,漏刻下去一截就会在小锣上敲一下。
骆钥书只是这个楼里众多偶人收藏品中的一件,那些死偶人若保养得当,几十年也不会生锈腐烂,而她这个活偶人会成长会衰老,与她所纪念的原型保持同步的变化。她已经天衣无缝地成为了小楼的一部分,坐在那些生铁熟皮木头做成的偶人堆里,并不特别突出。
如果这也算是爱恋,这也算是思念,那么江清酌似乎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了。玉蝴蝶带她来看的,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吧。之前,他查探江清酌的时候,发现了骆钥书,又跟着她进入了小楼,看到了这些偶人。可是现在钥书已经在楼中了,玉蝴蝶又在哪里?
江清酌拉起锦书,完全不管她虚弱的挣扎,带她径直穿过底楼大堂,走向通往二层的楼梯。
经过那些诡异的偶人时,她不想看还是看清了她们的头发,不是黑色丝线,却像是真人的头发,又是骇然。这些偶人都有了神采一般,与钥书一起盯着她看,她的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绊在楼梯最底下一块木板上,爬不上去了。
“你让我走吧。”她几乎是求他了。
江清酌的手松开了,却没有让她离去的意思,他走了上去,站在楼梯顶上等着她自己爬上来。
锦书看了一眼身边千姿百态的偶人,又看了一眼小楼的出口,她是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底下逃走的吧?只能鼓足了勇气,扶着栏杆上了楼梯。
走到他面前时,他说:“你是什么样子,她们就是什么样子。你若变了,她们也会改变。”
她不懂他的意思。是不是在保证不会加害她,不会把她做成什么偶人,摆在小楼里观赏?还是用他一贯的隐晦传递他的爱意呢?甚至,也许是一种威胁,堂姐在他的手里,他想把她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实在不懂。
小楼二层里空旷了许多。一张矮几上放着江清酌煮酒烹茶的一套家当。那个曾经被供奉在沈昭仪画像前的紫檀木盒被随手搁在那里,不在几案正中,也不讲究什么朝向。
锦书还是慌张,她问:“苍月明不是来找你嘛?你怎么还会在这里?”
他说:“是你使手段用他拿来支开我的么?你看,能不动声色地转守为攻,你又进步了不少,你不想施计对吗?可它却已经成了你的本能。在你心里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地方,它一直在有条有理地运转。”
他就是有本事一瞬间打破她三年营造好的防御。她站着还是随时准备逃跑。
他又问:“你为什么从来不问问我如何从一个酒坊主的儿子变成了梁王世子?你对我当上皇帝没有一点惊讶吗?”这却是责备了,总算这一回他先没有沉住气,是他自己不小心。没办法,三年了,耐得太久,总会有一个恍惚,不小心说了心里话。
锦书说:“我不知道你愿意告诉我。”这个回答也是神来之笔。完满地推掉了一切责任,可是答得滴水不漏也不好,说明她心里看不见的地方,那套阴谋诡计真的一刻不停地在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