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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作蒙尘却人觎·悄掩蛛行丝千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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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故作蒙尘却人觎
江清酌一愣,第一次觉得他被这个少女将了一军,并不是他大意失荆州,却是是她的心志比离开安城前,更坚强独立了,说出的话不是小猫炸毛的自我保护,而是当别人像打开一匹丝绸那样要展开她的心时,赫然发现中途卷着一把足够划破一切的利刃,将那个人的手割了一下。这把利刃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之前为什么可以安稳地呆在里面,没有划破娇贵的丝绸料子?他却茫然了。她的改变,还是脱出了他的掌控,令他措手不及。
她可以隐忍着一直装出她不想知道,不好奇。可是他觉得时机到了,必须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他说:“把你耳坠里的珍珠给我。”
他要的只是珍珠,不是耳坠。锦书伸手,熟练地打开镂花银球上的小扣,一边一粒,一共是两粒金色珍珠。珍珠是白色的,可是在华城藏珠楼下的巨蚌育出的珠子是白中泛着金光的。
她伸出手掌,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方翻转,两粒珠子落进他手里。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变过。
江清酌打开几案上一个褐色酒瓶的塞子,将珍珠投入瓶中,塞好,捧在手中轻轻晃了几下。
锦书的视线落在那个瓶子上,装作很专心,很关注,这个瓶子成了她的一根稻草。
只摇了那么几摇,他坐了下去,在几案边重新打开了瓶塞,向一只陶器浇了下去。
那只陶器是一只荷花纹样的褐色釉罐,盖子是荷花的藕心,密密地通了十几个小孔,正好成了一面滤水网。瓶子被打开时一股稀薄的白雾飘出来,当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倾倒出来时,那雾气又浓郁了一些,像小滚以前釜中飘出的水汽。
锦书还是忍不住要凑近一些看,刚坐下凑过去几寸,就嗅到了一股猛烈的酸味。那不是醋的酸,那是人的鼻子无法安然接受的浓酸。
江清酌的脸在白烟后面,他说:“不要靠得太近。”
瓶中所有的液体都被倒进了莲花釉罐,他把瓶子放回桌面,一滴酸液沿着瓶口悄悄滑了下来,落在梨木桌面上,立刻是一小股嘶嘶的白雾,白雾散去时,在斑斓的木质花纹浅色片上,多了一个圆圆的焦疤,像被烧灼过。滤水藕心上停着两粒金灿灿的珠子,不是方才投下去的珍珠,而是真正的金弹珠。弹珠外层的珍珠壳已经被酸液融掉了。
他又用另一种扎鼻子的液体冲洗了两粒金弹珠,清水浇了三次,才将一副刻花银筷子交给锦书。
锦书用细细沉沉的银筷子夹起一粒金弹珠,反复察看,见上头缠满蔓草,拥着一个新簇簇的“湄”字,换一粒再看,上头是一个“沈”字。
“沈湄儿。”她看着他说,“我知道她的故事”
这个名字只是在三年前,长生苑中宴席间听过关于她的只字片语,又在守云的讲述里补全了她的故事。
沈湄儿是老皇帝二十多年前从民间带回宫廷的一个会酿荔枝酒的女孩。她被封为昭仪,一度获得了极至的荣宠,孕有龙种后,被赐去长生苑丹荔殿安胎。她生前的荣宠到此为止,最终她还是一名失败者,死在了宫廷这个什么都可以吞吃下去的怪兽口中。先是与她一同怀孕的妃子小产,不管调查还是众人的怀疑都在说她就是幕后指使。她忍,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母凭子贵再次获得荣宠的机会,她拼了命要活下去。可是分娩当夜,丹荔殿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场大火,她被倒塌的大梁压死,刚出世的孩子在她身边被烤得半焦。这已经够惨,却还远远没有结束。那个孩子已经是个真正的人了啊,他是皇帝的骨血,他一个竞争者也没有,他十之八九是未来的储君,可是因为疏于保护,他就变成了一只和烤坏的乳猪差不多的东西,老皇帝如何不震怒?
沈昭仪有罪,可是她已经死了,他就迁怒她的族人,灭了她的九族。做完了这些,皇帝就真的老了,一下子从壮年步入了老年,初见少女时的砰然心动,召入宫后的耳鬓厮磨,如幻境重现,他的怒气消了,锋芒褪了,他原谅她,想念她了,重用了她那个逃过灭族之祸的胞弟,为她重修丹荔殿,听说她修炼成了鬼仙,便虔心等待,等她来度自己。沈昭仪莫名其妙获得了生后的荣宠。宠她是安全的,有升仙的目标,却没有一堆外戚对皇帝的权力虎视眈眈。
锦书见过江清酌在安城新置的宅中供奉一轴画像,一只似乎装过及其重要的凭信的紫檀空盒,老皇帝看过这些后,江清酌就从一介布衣成了梁王世子。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江清酌的身份,也许是沈昭仪与老皇帝的儿子,可是那个小东西不是死在大火中了吗?她也怀疑过他是梁王与沈昭仪的儿子,可若这是真的,老皇帝又怎么能满心欢喜地套上这顶绿帽子,令他认祖归宗,收下这个侄儿宠爱他呢?若他是沈昭仪入宫前的私生子,没有皇族血统,老皇帝更不会认他。
江清酌说:“我就是那一夜出生在丹荔殿的婴孩。”
“那被烧死的……”
“一只剥了皮的猴子而已。”
她忽然看见了沈昭仪,更确切地说,是画卷上沈昭仪白惨惨的脸,作出了一朵笑。沈昭仪没有败,她死了,但是她获得的比生前得到的加起来更多。原来她早就预感到了危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用她的死来保护这个孩子。她早就在老皇帝的心里划出一道复原不了的印子,只要有这条印子在,她的孩子就能回来,为她讨回一切。
“可是腿却被砸了一下。”他接着说,“治疗了十多年,才重新站起来。储君不可以身有残疾,所以我必须耐心等。舅舅之前就与万坛金酒坊的江家交情莫逆,恰好江家大夫人的儿子不足百日夭折,我便李代桃僵地在江家长大了。”
为什么要说“恰好”呢,她心头一阵不舒服,为什么不用“不幸”两个字,难道世间的一切,理所当然地为他准备好,就连悲剧的发生,也是为了要给他腾一个安身之所。
第十二章 悄掩蛛行丝千缕
“你的腿,原来一直在治疗,与我在丹荔殿求的酒没有关系。”锦书不无遗憾地说。本来就是,世间哪有什么包治百病的仙药呢。
江清酌笑了一下,柔和得不像他,锦书甚至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了守云的影子。怎么会这样,她在守云的身上找他,又在他的身上找守云。
他没有发现她的心思,只当她被这个故事震撼,又不觉出神。他说:“不,是你把行动的时机提示给了我。”
她只是傻乎乎地撞到了一场无声的角力里。其实包围圈已经设好,敌人也已经走了进来,正好一片树叶被风吹落,掉在了将军的鼻尖上,将军就在那一刻发动了攻击,获得了胜利。战后,他感谢那片树叶,那不过是得意过后的一种平衡,甚至另辟蹊径的自夸:“不是我的功劳,是神在庇佑。”神都站在他那一边,他代表正义,谦虚的自大。
她怎么都忍不住,虽然没有说出来,却在心底里暗暗嘲讽他。每听到一节,就还击一段。怎么都不肯乖顺。
江清酌的战争不需要流血,更像一场诱捕。整个宅子都是布置好的陷阱,摆好了回忆里的珍馐美食作饵。这座宅子曾经是老皇帝遇见沈昭仪的地方,人老了,贪玩好奇的本性却还没变。江清酌处心积虑地用搜寻奇珍会异士的幌子把猎物引来,让他看见满目往事的影子,刚好也是一个黄昏,石榴花开如被晚霞点燃了整片林子,树下一个少年,面貌与他爱过的女子七分相似。猎物瞬间就投降了,屋子里刻意维持原样的布置都用不上了。
又是那么恰好,锦书坐在二层院子的秋千上。猎物刚刚灰下去的心又活过来,以为伊人复生,等发现不是他梦里的伊人,又不禁失望了。可再走进一进宅子,看到画上的人物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正是他求不得的沈湄儿。
就算他是一个精明的皇帝,一个狡猾的人主,此刻他也成了一个被起起落落,生生死死的情绪折磨得筋疲力尽的老人。江清酌只需要模棱两可地说上几句,就能让老皇帝认准了面前的少年,就是自己流落在民间的唯一的骨肉了。
江清酌终于说到了金弹珠:“当年,母亲与另一名妃子同时孕育龙种,先皇赐下篆有她二人姓名的金弹珠,承诺先出世的皇子即为太子。”这是一件太过重要的道具,但是它若一开始就躺在紫檀木盒里等着老皇帝打开看见,就太恰好了一些。老头说不定就会忽然清醒:怎么那么齐全呢?都准备好了,等着我来看见?
所以需要锦书来做这个活托儿!就连锦书的出现,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她是沈湄儿的一个幻影,又是金弹珠的拥有者。
他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他是江家酒坊的养子,他是被生身母亲的鬼魂托给人家的,与他一起出现在江家花园小池里的,是装着他襁褓的木盆,他的身边有画卷木盒,怀里抱着一只大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一年这只大蚌死了,他感到了母亲魂魄的牵引,就带着这些东西来到了安城。他一眼就看中了这座宅子,好像前生就住在这里似的,他就在里面住下了。那个打秋千的少女也是一名酒坊主的女儿,他与她投缘,觉得她可爱,就将大蚌育出的两粒珠子送给了她。
你看你看,居然将藏着身世凭证金弹珠的珍珠当做定情信物送人。这个故事才曲折婉转,活灵活现。江清酌才是清白单纯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第一眼,老皇帝没有看出珍珠里包裹的金弹珠,可是第二眼就看出来了。
这个故事里,沈湄儿不灭的魂灵与丹荔殿中时常隐现的鬼仙遥相呼应。
这一下,肯定是真的了。还不放心吗?老皇帝干涸的智慧小小地泉涌,他在下一回探望江清酌的时候带来了一把刺蔷薇,江清酌心领神会地在插花时扎破了手指,老皇帝给他包扎,那么恰好地,一滴血落进茶杯。江清酌低头煮茶,假装没有发现老皇帝在桌子底下刺破了干皱的手指,滴下一滴血。两滴血融合了。
两个人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都落地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把他带进宫,给他安排一个身份的问题了。他是龙子龙孙,是自己的嫡亲骨血,比哪一个侄儿都亲,哪怕他缺手断脚哪怕他是傻子白痴,他都要把他扶上皇位。可在最后时刻来临前,老皇帝并不想让江清酌知道他的身世——什么?父亲杀死了母亲家所有的人,只留下一个舅舅?这种残忍虽然是一个皇子必须适应的,可这个儿子来自民间,已经吃了那么多苦,舍不得,舍不得让他困扰,更不能让他恨自己呀!万一他愤而离开了自己,又怎么办?
老皇帝知道他对朝廷的掌控力已经江河日下了,几股势力正在蠢蠢欲动。他的儿子不能在羽翼未丰时就曝露于日光下,所以他决定慢慢来。先给江清酌一个尊贵的地位。梁王与自己最好,恰恰又只有女儿没有嫡子,就让这个亲叔叔先当一阵干爹吧,江清酌身世的秘密只有自己和梁王知道,这两个老人会一起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把孩子送上云端的。
再下一步,老皇帝给了江清酌许多历练的机会,这孩子在处置千头万绪复杂事物中表现的冷静果决又令老皇帝喜出望外。守云是好孩子,可没有办法,再讨人喜欢,也不是自己亲生。守云不会伸手要什么,但就怕他身边的人胡乱撺掇,于是先行把他派去西域,干好了,也是功绩,将来继承了淮南王的封号,召回来住得近些,继续为新君分忧。可眼前,这位淮南王世子苍守云,必须留在龟兹城。这就是石国灭国之战后,老皇帝会写出那么古怪的一道圣旨的原因了。就在这个时候,江清酌在安城被封为太子,任太子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