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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翩翩蝶翼御风来·步摇曳曳托非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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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和尚和韩青识堵着豆腐坊的门,说:“你是关家未来的儿媳妇,住我们这小店算怎么回事?”
萝卜姑娘说:“正是没过门,才好住在那里,你们懂不懂?我和锦书是老相识,女孩儿跟女孩儿住,没人说闲话。”
江和尚和韩青识又说:“镇上不是有旅店么?你是刺史大人的千金,该去住那里最好的房间。”
萝卜姑娘一翻白眼说:“我正在逃家,不好大张旗鼓。”
真要是逃家,真要是不能大张旗鼓,她还能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关家么?可萝卜姑娘不管,她抱着铺盖一撞,就从两个男人中间的空隙里挤了进去。
锦书实在没有勇气时时刻刻面对她,总担心回答不了她冷不防冒出来的关于玉蝴蝶的问题,结果被她鹊巢鸠占。萝卜姑娘睡到了最里进的闺房里,锦书抱着被子出来,睡了长凳。好在是仲夏夜,随便一倒也就睡了,不用担心着凉。
有萝卜姑娘在豆腐坊里又吃又睡的,只是锦书暗暗背上了心债,坐卧不安。若论开销也大不了多少,还附送了驱赶叔父骆二的服务。每回骆炳韬来看望锦书,江和尚韩青识跟受降似的先把他身后几个家丁捧的礼品接下来。还未等骆二开口,萝卜姑娘就粉墨登场,拉着骆二寒暄,不带重样地东拉西扯一阵后,看看天色,就开始往外轰人。
虽然江清酌将同一个任务交给了她和骆二,但他们之间显然也有矛盾冲突。锦书只有一个,由自己拉回去才算胜利,两人为了达成各自的反而相互掣肘,把个豆腐坊闹得像个戏台。除了邻居们津津有味地看热闹,这豆腐坊的小女掌柜和两个伙计都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退避三舍了。
如此月余,豆腐坊的生意简直要做不下去了。大家就把骆二送来的干货翻出来吃,一边暗自骂着骆二,一边又盘算着他明天来会带什么好东西。
锦书趁着退避三舍时,指挥韩青识跳下河去摸了一篮螺蛳,坐在河沿石条阶上用剪刀狠狠地钳掉螺蛳屁股,一边恨恨地想:偏不要吃他派人送来的东西,就是不受他的照拂。她说的“他”,还是江清酌。
除了螺蛳,还可以摸鱼,摸虾,摸螃蟹吃,还有无人照管的河沟池塘里野生的芋艿茨菰,总饿不死就是了。
夜里,锦书在板凳上翻了个身,叹着以骆二和萝卜姑娘的耐心,这场闹剧该何时结束时,却听见头顶上悉悉索索的响动。她立刻惊醒了起来,不会是骆二终于忍无可忍,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吧?不过来人走在瓦上居然发出这么大动静让自己察觉了,便知是些酒囊饭袋了。
房顶上悉悉索索的动静渐渐响了,到后来成了噼噼啪啪,瓦一块接着一块被踩碎。锦书听得心疼,想出去请他们从房顶上下来,别糟蹋瓦片了,这时却听见噗噗噗噗四声,好像四个人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最好把江和尚和韩青识叫来,把这四个人逮住捆上,明天一早推到骆二面前,责问几句,让他出钱出力给重新铺瓦。
走到门边,刚拔了门闩在手里,就闻见一股子清香。她才察觉不对头。这股子香气在屋中弥散开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她一直仰头聆听头顶上的动静,一直没有察觉。那四个夜行人再没有用,怎么会齐刷刷地从屋顶上掉下来呢?难道那四个蒙面人都是生手,放迷香没候准风向,把自己给迷晕了?
她轻轻打开门,只看见地上躺着四个黑衣人,蒙面巾都被抽了下来,虽然摔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叫唤。她正要上前记住这四张面孔,第五个黑衣人绕到了她的身后,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她却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任那个人把自己拎起来,往肩膀上一搭,飘然上房,飞了出去。
此刻,在豆腐坊最里进的闺房里,一直在酣睡的萝卜姑娘突然醒了过来,她福至心灵,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天井里,被四个黑衣人绊了一下,抬头就见月光下一个黑衣人把锦书扛在肩上,依旧翩翩而起,正从头顶的房角上跃开去。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影,赶紧从袖筒里取出轻巧的一张小弩,瞄准了那人的后心,扣动了机簧。
一支小箭迅捷无比地朝月下黑衣人飞了过去。黑衣人早有察觉,待箭到后心时回身挥袖一拨,却正好拍碎了箭头上的小蜡丸。一团烟粉膨开,那黑衣人立时咳嗽了三两声,见飞来的小箭没有任何杀伤力,便回身飘远了。
萝卜姑娘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透过泪光看那黑衣人的身影,也是支离破碎。刚才那人一回头,她就更确定了是他。可他一闪而过,没有等她。
四个黑衣人总算“唉哟唉哟”地抱怨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远去黑衣人的背影都不敢追。
萝卜姑娘穿过店堂,拔开前门门闩跑到街上再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玉蝴蝶,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喃喃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四个黑衣人大概平日里当家丁当惯了,不喜欢上屋顶,跟着萝卜姑娘从店堂里穿出来,揉着屁股怨声载道。
萝卜姑娘问:“你们是骆二派来的?”
他们也老老实实答:“是,请我们堂小姐回华城的。”
萝卜姑娘说:“快去告诉骆二,如果要把锦书追回来,就给我找一条好狗来——不要你们这样的,要四条腿的!”
她方才发出去的小箭没有锋利的箭镞,顶上是一只蜡封的小丸,里头装的也不是毒药,而是一种气味很淡却极特殊的粉末,狗鼻子却对捕捉这种气味得心应手,所以它的作用便是留下追踪的气味记号。接下来,她只要让狗带着她一路追踪而去就是了。
这张小弩和蜡丸里的粉末,都是江清酌的杰作。
萝卜姑娘与四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撤离了豆腐坊。这间铺子又空寂了下来,直到天亮后江和尚和韩青识来蹭早饭吃时,才会发现其中的变故。
第六章 步摇曳曳托非人
玉蝴蝶赶路赶得很急,白天夜里都在赶。将锦书像个货物似的往马车里一塞,他自己就充任了车夫。锦书爬起来,把头探出车帘子,看着他。
还是那么俊美的一张脸。与过去一样,又不一样。他就像个走了许久许久刚刚落脚下来的浪人,洗掉了尘土也洗不掉骨头缝里的疲惫,身上那股子傲气没有被风雨消磨掉,而是收缩起来,藏在每一个骨头缝里。一不留神,你还是会被他的锋芒伤到。
玉森谋害了百酿泉的骆大掌柜,他用儿子以外的满门性命验证了因果报应;曲丽燕两次出卖锦书,连她自己带她的弟弟一起应验了果报。那么锦书为虎作伥,枉害了玉家百余口的无辜,这果报也该来了吧?
念及此,她就连逃跑的努力也放弃了。
“你是要去哪里?”她在他的背后问。
“安城。”他头也不回地说。口气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冰冷。
“安城”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出来,就没那么心惊肉跳了。他走到绝地也不会投靠江清酌的,他带她去安城,并不会把她交给江清酌。
“为什么这样急?”她抬头,看头顶上大好的月亮,如果这样清澈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豆腐坊那间小闺房的枕边,一定能给人带去一个清凉的梦。可颠婆的马车上,摇晃着满腹心事,谁还能睡?
他说:“就算日夜兼程,还是会迟到。”
到底是什么盛况,需要玉蝴蝶这样紧赶慢赶还担心迟到。又是什么紧张的局面,让江清酌一心要把她拢在自己的掌心保护起来?还是同一件事吧,守云早有预感,在她离开西域的时候就劝告她不要进安城。
天际忽然一颗黯淡的大星陨落。玉蝴蝶看见了,只是奋力在马背上加了一鞭。锦书默默地缩回车厢里。过去三年他在哪里,过得怎样,都经历了什么,她一概不敢问。他把那四个黑衣人踢下了房顶,显然与他们不是一伙的,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面前?为什么要把她带去安城,答案很快就会揭晓,所以也不必问。
果不其然,很快锦书就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了。
还没有进安城,就有两条消息同时从安城传了出来,一条是举国震动的噩耗,一条是举国同庆的喜讯。人们不知道是该沉着脸还是陪着笑,索性麻木了。
皇帝老头驾崩,新君登基,改了年号。这位新君是江清酌,老皇帝的兄弟——梁王收的干儿子。
锦书已不会大惊小怪了。在江清酌身上发生什么她都不以为奇了。既然他可以从一个酒坊世家的儿子跃身成为梁王世子,就已经完成了九十九步,剩下那一步,他如果不迈出去,才是不可思议。
那么玉蝴蝶带走她就是绑架了。他与江清酌的血仇倾尽江河之水也冲刷不尽,一定是要利用自己去做什么了。可惜他晚了一步,没能阻止江清酌登基。
可玉蝴蝶没有表现出多少气馁,还是赶路。一日夜里,他把马车停在了安城中某座宅邸的后门前。
锦书在安城呆过一年有余,城中她没有到过的地方屈指可数,却认不出眼前的豪宅是哪家。
进门前,玉蝴蝶忽然回头说:“你放心,我只是借你一用,不会让你受丝毫损伤。”
锦书迷惘地笑了笑,跟着他从小门走了进去。
月上,一个美人正在池水边顾影自怜。袍子上的刺绣密不透风,将他围得花团锦簇,拈酒盅的手捏了一个兰花指。此人锦书是认得的,秦王世子苍月明。他是老皇帝的另一个侄子,守云的堂兄弟。三年前,锦书曾在长生苑中眼见他与英国公的孙女张亭儿为江清酌争风吃醋,两人驾着马车闯苑差些把门挤破。
他分明是个男人,却偏要去和女人争抢一个男人,旁人看着,却没有什么不舒服,只觉得他天经地义。这也算一种天分了。既然与女人争风,那么锦书也就成了他的眼中钉,他该不是要下手除掉情敌吧?
“玉卿家,你来得也太迟了,现在就算请来了,还有什么用?”苍月明瞟了玉蝴蝶和锦书一眼,撇了撇嘴,一摔酒盅,发起了小脾气。
美人发怒也是美的。这个男人发女人的小脾气也是赏心悦目的。锦书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却见他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阴柔之气,穿着男人的袍子,好像女子乔装成了男人。
“玉卿家”三个字让锦书打了个激灵。
“你也想做皇帝?”她忍不住发问。
“谁不想做皇帝?”苍月明想也不想就答。
“江清酌做皇帝不好么?你可以辅佐他。”她又问。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帮助他,也是一桩幸福的事啊,何必非要站在最上面当箭靶呢?
苍月明的嘴撇得更厉害了:“男人不就该逐鹿天下嘛?我做这件事,就是要向天下证明我是男人。我要做皇帝,让江清酌做一字并肩王,让他辅佐我,让他做我的皇后……”
前面都说得很好,只是说到了皇后,锦书是在憋不住,在玉蝴蝶的手臂上掐了一把,仰头看他,无声地责备:你投靠的这是什么人?就算要报仇,也要找个像样的啊。苍月明是舍不得处死江清酌的,你真的要为人作嫁?
两人都站在树荫里,脸隐在暗处,同在暗处的锦书可以看见玉蝴蝶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苍月明却看不见。她立刻悟到:玉蝴蝶这么骄傲的人,怎么甘心给一个娘娘腔作走狗呢?投靠这种人已经是天大的折辱了,他肯受这份折辱,是因为苍月明可以给他消息、给他行事的特权,给他报仇的便利。他把自己带到苍月明的面前,如同那些毛贼投靠山大王时必先杀个官,带着脑袋去作见面礼。这才是他说“借你一用”的意思。
或许是玉蝴蝶和锦书两个人暗中眉目递话,都不言语,让苍月明等急了,他又焦躁起来。
锦书回过神来,敷衍道:“如此说来你做这件事只为了向人证明你是真正的男人?为别人的眼光而活,会不会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