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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冥冥悬钓坐隐江·依稀香饵缀金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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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冥冥悬钓坐隐江
就算自己能把百酿泉经营起来,挤掉万坛金又如何?就算自己对不起祖宗,把百酿泉败了,又如何?她竟然有了看破红尘的怪念头,全是西域之行落下的毛病。
是守云的平和,是法玄大师的虔诚,是高献之的洒脱,是韩青识的单纯,是石盘陀的坚定共同感化了她,还有曲丽燕、茉莉、莫邪的死,石国几万人的死,看多了,自然什么都不值得压在心上了。不就是一个酒坊吗?叔父喜欢,就让他守着吧。
锦书在百酿泉门前站了一会儿,盯着酒旗出神,店里的小伙计就来招呼她了。小伙计是生面孔,不认识锦书,远远看见这个绝色少女心头已经打鼓,怕说话声小她不在意,怕说话口风大了把她吹跑了。他极力向锦书推荐百酿泉的招牌酒——香雪酒。
锦书看见小店架子上挂着香雪酒红纸签子的酒有两种。一种是比人脑袋小不了多少的粗陶坛子,价格一两。一种是细细高高美人腰的小酒瓶,青瓷的,瓶子从头到脚有锦书一个巴掌那么长,价格十两。她指着问你们莫不是把青瓷瓶子当古董卖吧?
小伙计笑笑说:“自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他殷勤地打开一坛一瓶,让她嗅一嗅酒香,一比较高下立见。锦书怎么分辨不出来,坛子里的是叔父后来粗制滥造的香雪酒,而瓶子里的,是真正的香雪酒呢?那酒气还新,冷冽中还有微微的火燥,这酒应该是一年陈都没有的。这倒罢了,她惊的是百酿泉里居然有了真正的香雪酒,难道江清酌把她找到的秘密告诉了叔父?
她不说话,小伙计以为她嫌贵,便说:“姑娘喜欢,八两银子也罢。”忽然里头有人叫了他一声,他答应着放下坛子瓶子跑到帘子后面,不多时就出来了,那呵护名花的小心里多了面对尊贵客人时才有的卑微。
“二东家说了,姑娘喝多少都有,不要钱。”
锦书问:“你们二东家是谁?”
小伙计方要答话,里头传出一声干咳,他中途改了口:“我们二东家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锦书挑开帘子,骆炳韬站起来迎接,作着慈祥的笑。她的平和就再也维持不住,憋不住刻薄,说:“二东家快别这样笑了,您还是对我凶一点我觉得心里踏实。”
从小,这个二叔父对锦书总是冷着一张脸,虽然他自己也养了个女儿。大概怨恨的是明明他自己的女儿先出世,族中长辈依旧偏疼锦书。就算骆大老爷没有儿子,他们早就商量定了将来给锦书招赘,什么好事都不给他的女儿沾一点儿。
“乖侄女……”
骆二才说三个字,又被锦书轻轻一声嗤笑弹了回去。华城的公堂上,他还指着她说是冒充他侄女的野种呢,当年害无心的说不定也有他一分。要她淡然,要她平和也可以,只是别让这样看着就触目的人来招惹她呀。
“锦书。”骆二知道矫枉过正,太过热络倒引起了她反感,忙更正过来。
锦书问:“骆二老爷怎么成了二东家了?不知道上头的大东家是哪一位?百酿泉的主人还姓骆么?”
骆二的脸色只在瞬间紫了一下,立刻恢复如常,笑纹层层漾开,他是打算表现得像个和蔼的长辈,与锦书促膝谈心,好好消除她的戒备的,就算早就知道会这样,还是受不了锦书一上来就如此冷嘲热讽不合作,难免也失掉了耐心,本来准备好的婉转说辞也抛开了。他说:“不管如何,百酿泉在南方的事情,都是我说了算。”他见锦书又笑了一下,也自觉语失,想要抖威风,不小心露了马脚。
“梁王世子对百酿泉尤其用心,诸多照拂,还将钥书带在身边。你说如此恩宠,送一个大当家的名号给梁王世子,又如何呢?”他看见锦书又冷笑了一下,心里更是不痛快。为什么他说的每句话都可笑?哪里可笑了?
以为换个说法,就不丢人了么?骆二见玉森满门惨死,顿时唇亡齿寒,立刻投靠了江清酌。江清酌带走了他的宝贝女儿骆钥书,多半是为了保证他的忠心,给他香雪酒,是饵以小利。但江清酌绝对不会将香雪酒的秘密赏赐他的,江清酌会告诉骆二:“这些酒,是你的侄女锦书造的。”
“听说你在豆腐坊里住,那怎么行啊,屋子又小又矮又暗又潮,怎么能住人?锦书啊,跟叔父回家把?”骆二果然开始提要求,先把锦书拢过来,捏在自己手里,再慢慢套问香雪酒的秘密。
“我在那间豆腐坊里住了好几年,更糟的地方也住过。”比方说华城衙门里的牢狱。
锦书转身,挑开帘子。她连坐都没坐下,要走便走,骆二回过神来要拉扯,她已经走到街上了。
“那一会儿叔父来看你,给你送些家常用的东西来!”骆炳韬站在店门口向外叫。
她找到香雪酒的秘密,这件事只有守云和江清酌两个人知道。守云不会说出去的。这回,又是江清酌的手,把这个骆二推到自己的面前。二叔父会令锦书在枫陵镇上住得没有半日舒心。他会纠缠不休地来打听香雪酒的秘密,直到锦书烦不胜烦地离开。将自己从枫陵镇上赶走,这是江清酌的第一步棋子吧,只要自己没有走在他划定的路线上,他就会奇招迭出地将自己往那条路上驱赶。
还以为香雪酒的复出是因为她的心愿。早知道小镇上已经有香雪酒卖,她绝不会把江清酌送到龟兹城的那个装香雪酒的琉璃瓶当宝贝似的揣回来,还煞有介事地供在爹妈娘的坟前,以为自己能告慰二老了。
上坟是特意选在半夜去的,为此韩青识的脑袋又疼了一回。她就知道他会疼的,当年半夜冒着荧火上山挖坟验尸的经历,一定在无心的记忆里力刻下了深深的一道。让她又气又笑的是,韩青识还为她的婚事操心,到坟前捧着头还提醒她:“别忘了告诉伯父伯母,高献之提亲的事情,让他们赶紧托梦给高献之,臭骂那小子一顿,让他死心。”
锦书没有在爹妈面前提高献之。这件事不用问他们,她不愿意。
第四章 依稀香饵缀金钩
从百酿泉小酒馆回来,江和尚和韩青识都坐在门槛上沮丧。
昨天买了一袋黄豆浸了一夜,天不亮就起来做豆腐,忙活了一个早上,豆腐刚端出来就被他们两个毛手毛脚打翻在地上。
他们沮丧归沮丧,一篮子精致点心放在两人脚边,他们手里抓一块,眼睛盯着一块,嘴里嚼着一块,喉咙口还有一块。
“给锦书留一块。”江和尚拍韩青识的手。这时篮子里只剩下一块了,“是关家送来的,他们来人下帖子,说是请你去陪他们家里的客人赏花。嘿嘿,这最后一块不用留了吧?到他们家里还不放开肚皮吃个够啊?”他作够了样子,才把剩下的那块抓起来,往韩青识嘴里一塞。加塞的糕点撑得韩青识两腮鼓鼓囊囊,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打手势说,最好再带一篮回来。
锦书真怕在关家指名要见她的客人是江清酌。走到了后花园,就见荷塘边站着关蒙和另一个女子的背影。两个人小心地保持着比陌生人还客气的距离,好像连客气话都已经说尽了,就要冷场,专等着她来救局。她才走进,两个人就一齐转来看她。
这个女子锦书也认得,只是她比过去出落得更有风致了些。整个人消瘦了下去,脸盘也没那么大了,倒成了标准的鹅蛋脸,颊上几颗雀斑淡得不留心就看不见。即使这颗斑再深些又如何,无损她的美丽,只让她更俏皮些。
“羿小姐。”她松了一口气,彬彬有礼地问候。其实她更愿意叫她“萝卜姑娘”。
这个羿罗帛也是旧时相识,她因爱慕《华城小报》的捉影师玉蝴蝶,坚决反对她爹吴郡刺史羿大人替她定的亲事,甚至跑到了枫陵镇上打算找关蒙威逼利诱解除婚约。可到了镇上,才听说关蒙已经去了华城,她在镇上盘桓了一阵,甚至参加了万坛金酒坊举办的踏曲班培训,才认识了锦书。等锦书察觉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是玉家被抄,家眷被关入囚车。锦书与玉蝴蝶站在屋顶上,亲眼看见她冲进玉家找玉蝴蝶,亲耳听见她对羿大人叫喊出“我恨你!你不是我爹!”再以后就没见着她。
三年过去,她见着锦书那一笑,就宛如时光倒流了。爱和恨并没有让她阴沉痛苦。
“锦书!”萝卜姑娘叫得亲热。她并不知道后来的事,应该叫出“小红”才对,或许是关蒙对她说了。
锦书看向关蒙,等他这位东道翁介绍,不等关蒙开口,萝卜姑娘就说:“我和他是难友。对!难友!”她拉起锦书,撇下关蒙,绕了大半圈,跑向池塘对岸去了。
才刚站定,萝卜姑娘就问锦书:“你随我去安城好不好?”
锦书一愣,心念转动,问她:“你的老家在苏城,你爹爹在华城做官,你去安城干什么?”
才刚说到这里,萝卜姑娘就懊恼道:“别提家,别提我爹!我没法原谅他!我现在在安城,为梁王世子做事。”
江清酌派来的第三个使者与众不同,她开门见山,一点藏掖也没有。
锦书拉着萝卜姑娘的手松开了。萝卜姑娘却不察觉,把沮丧的口气撤下,换了成了跃跃欲试:“好在玉蝴蝶至今没有被捉住,我就能相信他还活着。梁王世子答应帮助我找玉蝴蝶。他还说,若我能把你带到安城,他就出面调停,帮我解除和关家的婚约。哎,不瞒你说,我和关蒙是难友,因为我们两个都不乐意这门亲事。”这两家的长辈真够固执,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两个小儿女的婚约居然还在。
“你不应该为他做事。”锦书不知道怎么劝说。只要张口,往事的伤口就会一道一道裂开,全是萝卜姑娘受不住的残忍。
萝卜姑娘说:“为什么不应该?他是好人啊。”
锦书觉得自己要仰天喊一嗓子才能排解心中的翻涌。他让关蒙来,表达他的思念。他让叔父骆二来,展现他的威势,那么这个萝卜姑娘呢?是来让她崩溃的。
江清酌明明知道,是她把江和尚那伙山贼引去华城郊外的福升大酒坊栽赃,甚至这个锦囊妙计就是他出的,锦书不过是他的一个傀儡,按照他的心意做事而已。他明知道,她看见了玉家的覆灭,从抄家到斩首,暴雨中人头满地,尸体被冲刷尽血水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玉家的惨祸是他一手造成,他却在萝卜姑娘面前扮演起了好人,还把这个姑娘送到这里来,让锦书目睹这种残忍。
他在考验一切善良正直的底限。她若真的要学守云,不屑与权谋为伍,就不能帮着他一起欺骗萝卜姑娘,可是她忍心把事实说出来吗?她若可怜萝卜姑娘,就应该回到安城,让萝卜姑娘交了任务,说不定江清酌真的兑现他的承诺呢。
她努力地将他塞给她的,教给她的东西抛弃,他在冷笑着说你丢得掉吗?一个人只要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不用的。
锦书在那里咬着唇恨江清酌,萝卜姑娘却睁圆眼睛,握拳盯着锦书恳求:“回安城吧,回去吧。求你了,我想见玉蝴蝶……”
“江清酌确实比你会找,但玉蝴蝶未必肯让他找到。但他不会拒绝见你,你不妨自己去试试,或许比求人更有用。”锦书没头脑地扔下这样两句,抽身离去。
萝卜姑娘立在池塘边,眼巴巴看着水中可怜兮兮的几株名叫锦碗的荷花,不解其意。
关蒙叫住锦书,想要解释解释萝卜姑娘到底是谁以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他会努力解除这一笔关系。
锦书不听,指着池心说:“我不喜欢这种花。以后不必请我来赏。”
关蒙以为气走锦书的是萝卜姑娘的身份,可他自己也不信锦书真的会为此生气。
若能一语劝走,那就不是萝卜姑娘了。这位小姐向来与狗皮膏差不多。锦书不肯再上关家的门,她就自己抱着被褥找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