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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庭前落燕经年似·霾云隆影亦步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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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庭前落燕经年似
江南的枫陵镇,又是一年夏天。夜里连蝉都静了下来,可依旧闷热得让人睡不着。
回到枫陵镇的第一天,锦书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变小变矮了。包子店的笼屉,肉垫的案板,绸缎庄的柜台,都在她面前低了下去,就连跟她说话的人也有些佝偻着身子,有一半是因为老,还有一半是因为不好意思盯着她的脸看,只能低着头偷偷瞄。
此时她当年离开枫陵镇时相去了四五年,她早就从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冷艳出尘的少女,美得不像是这种小地方能藏得住的。但眉眼里还有当年的影子,大家还是毫不费力地把她认了出来。惊讶归惊讶,好奇归好奇,盯着一个姑娘的脸死命看总是失礼的,这点礼数小镇上的人还是有的。
就连豆腐坊里的这张竹片扎的床板都觉得小了。虽然容下她还绰绰有余,可当年她栖身于此时,与豆腐坊小掌柜桑晴晴两人睡在上面,能随便打滚。
小镇上的一切还保持着旧貌,只是小了,这不能怪这个小镇,错在她身上,她离开地久了而已。
守云曾嘱咐她不要回安城,她果然没有进城门。从西域归来,她搭的是朝廷护送宜春侯韩青识回家的队伍,可才走到京都安城郊外。她不动声色地执行了早就盘算好的计划,拐着韩青识进了山。山上有江和尚扎的寨子,江和尚是无心的生父,这个还了俗的和尚听信锦书的讲述,一直以为无心已经死了,好容易才缓过这口气,看见韩青识又来了劲,冲上前叫儿子,打散了韩青识的发冠要给他修成毛刷头。
山寨里的二当家三当家十八当家们都没见过江和尚嘴里念叨的儿子是什么样,以为他又发失心疯,上来拉了一阵拉不住,见锦书根本没动,就都下去了。
韩青识的脑袋果然被削成了猪鬃刷,要再把一身锦袍换成短褂光着两个手臂,与无心可就再没有两样了。
江和尚抱着他叫儿子,可韩青识忽然扯住乱糟糟的头发,推开江和尚,蹲到了地上,脑门上汗珠子滴滴答答,不多时还打起了滚。
锦书说这是好事,她强行拉开了江和尚,真凭力气是拉不动的,她说:“我说完根由,你再来哄你儿子,自有应验。”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她,晴晴和江和尚的儿子无心三个人一处伴着,后来晴晴最先去了华城,接着是她,最后是无心,三人在华城里也是相互照拂。再然后,她复仇心切,告不倒谋害爹妈的仇人打输了官司,幸而被淮南王世子守云救了出来,带去了京都安城。刚到安城,她就看见了与无心面容一摸一样,性格也是那么憨头憨脑的韩青识,刚要叫,人家告诉他,这是皇帝的外甥,是宜春侯。晴晴没多久也来了,她带来无心浮尸河中的惨讯,到这时候众人都以为死了。可是世间又缘分的人兜兜转转还是会遇到,还发现原来那个以为已经永别的人一直在自己身边,韩青识意外受伤,晴晴检查他伤势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他身上的几处旧伤痕,与无心的特征处处吻合。
她们这才认定了韩青识就是无心,无心就是韩青识。可为什么一个人会变成另一个人?锦书问过守云,他说:有人做了手脚,这人的手段很厉害,他都没有把握破解。投鼠忌器,只能滴水石穿。多引导韩青识回忆过去的事情,这会触发他脑中那股守护秘密的对抗力量,引起头痛,头越痛,这股力量就消蚀得越厉害,可以渐渐揭开记忆的封印;可若一味加剧他的头痛,后果也只致命的,所以只能循序渐进,每次给他一点小刺激,经常地让他头痛一下。这得耐心。
锦书记下了守云的指点。她想:能给他刺激的,无外乎幼年的经历和最亲近的人了。枫陵镇,江和尚,两个名字一起跃上心头。她剩下的就是执行这个计划,将韩青识带到江和尚的身边,江和尚把山寨交给了二当家,净身出户,陪着儿子一同回了枫陵镇。
他们离开时租出去的胭脂店还开着。江和尚当年也不过是二房东,人家房东找不到江和尚收不到租子,就直接去找租客,撇开了江和尚。这几年又搬进来一家裁缝铺,把江和尚当初开武馆的地方也占了。父子俩没着落,找房东耍横,在给他们腾了半间屋子来睡觉。
豆腐坊里地方大,可是小镇上的人都闲,喜欢说闲言碎语,姑娘家还是一个人住清爽。要帮忙做豆腐,父子两个白日里来帮工就成了。
夜里闷热,锦书睡不着,就爬起来溜达上街。在这个小镇上只能用两条腿走,骑不得马,马蹄子一敲石板路,整条街的街坊都会被吵起来看热闹。江南一带水土好,就算不富庶日子过得也安逸,小镇上的人歇得真早,天没黑就开始收摊子,在龟兹城里,到了半夜街边酒肆里还管弦阵阵呢。
走到关家宅子后面,听见里面还有吵嚷人声,她便停住,听了一会儿,像是一群工匠在做活,知道没什么大碍,便飘然上墙,坐在墙上看着。
月光清亮,就见许多人泡在荷塘里,将片片或含苞或半开的荷花连根挖起来,丢上岸去。岸上一排半人来高的大瓦缸,缸里也是荷叶亭亭。这些人将满塘的荷花拔光后,又将这十几个种了荷花的大缸错落地沉到塘底。
一个青袍青年站在荷塘边督工,一抬头就看见墙头坐的蓝衣少女,愣了愣才敢叫出她的名字:“锦书。”
“你也回来也啊?几时回来的?”锦书向这位前御史中丞的曾孙打招呼。她并不想让两年分别划下的沟壑太明显。
关蒙走到墙下,看着她说:“今日才回来的。锦书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是今日才到的。”她说。
第二章 霾云隆影亦步趋
两个人同一日到的小镇,还都是由安城那边来,一路上却没有碰上,不知道是默契还是没有缘分。
锦书笑了笑,没有问关蒙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安城,在他那国子监祭酒父亲的安排下读书向学,求取功名。她是懂事故的,都三年了,关蒙还是一身青袍,家族中的父辈祖辈给了他根基,他也是有学问的,只是他太苛求所谓的公平正义,就为官场所不容了。他还不爱奉承拍马,秀才人情纸半张,送的礼也不合别人的心。因此考了三年,都被考官刷下来,走人情路子吧,没人肯举荐他。
有才学,却世难容。他已经死了心,回到枫陵镇,在曾祖膝前行孝,也不枉他读了几年圣贤书。
关蒙见锦书还是羞赧。不管锦书是否愿意,他都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在金榜题名后迎娶锦书,三年了,他依旧是一介书生。锦书还体贴地什么都不问,更觉得自己辜负了家人,辜负了她。
“好好的荷花,拔了多可惜。”锦书看着地上横斜凌乱的花枝说。
关蒙有些愧:“这次回来,带了十几株京都正风行的荷花品种,供曾祖品鉴。老人家一见之下十分欢喜,就让人把荷塘里的经年老荷都拔了,改种新荷。连夜完工,他明早要接待客人来赏花。”
风行就是那么一阵风的事情。今天风行这个就把老的拔了种新的,明天风行那个,就把新的拔了种更新的。可养花是个需要长性情的活,讲起风行来就有些好笑了。老人家虚荣,却也无可厚非,他要向人炫耀的是自己曾孙的孝心,以及他紧跟京都风向的脚步。
“新荷叫什么名字?”她问。新荷花骨朵很小,茎叶也不高,养在缸里已经很宽敞,沉到塘里,那十几株稀稀落落,看起来可怜,真担心它被塘水淹死。
“锦碗。”他回答,又补充说,“是梁王世子育出来的新品种。”
锦书在墙上微微晃了一下,亏得她及时扳住了墙头,问:“这十几缸,是他送你的?”
关蒙说正是,梁王世子江清酌,听说他为孝道放弃前途,尤其赞赏,就赏了十几缸荷花给关老太爷。
这两人都在扯。关蒙在官场哪有前途,说好听是愤而出走,说实话他就是混不下去,逃跑回来的。江清酌此举肯定意不在关家老太爷。或许他有拉拢关蒙的意思,但还有一个目的。锦书刚到枫陵镇,他的荷花也到了,还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是告诉她,不管她走到哪里,他的影子始终投射在她的头上,把她笼罩起来。
关蒙却不知道锦书内心的忧惧。看她不出声,以为她在心疼老荷,便说:“那些老荷,我再找池塘栽下去吧。”就算立刻栽下去也不行,伤了根,怕是活不了。
“老荷叫什么名字?”她问。
“花欲笑。”
她说:“还是这个名字好,既然被拔去了那么多,送我几枝不要紧吧?我回去用插在瓶子里养。”
关蒙答应送她荷花,却说还是要找缸栽好了再送来,说这样方能“养得长久一些”。
锦书不坚持,点点头。两人又默然相对了片刻,锦书看关蒙踟蹰着要开口,怕他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题,徒叫人为难,忙推说要去休息,溜下墙头走了。
次日,关蒙果然领着人抬着几个缸送荷花来了。锦书并不在,江和尚与韩青识两个抱着肩膀跟看猴似的看关蒙。
锦书原本只是要几枝过来,拿大瓷瓶一插随便摆在哪里都行。可这几个缸实在太碍事,放在门前挡着生意,屋子里排不下,天井里虽然有地方,但那是拉磨时给人转圈的也不能占。关蒙找了半天,指挥人将缸排好队立在了后门旁的空马厩边。即使伤筋动骨,得了一抔土,半缸水的花又精神了起来,一层一层打开花瓣,好像美人绽开笑靥。只要不是锦碗,送什么花来都好。
这时候,锦书正在距此不远的小酒馆里。那地方原本是曲丽燕还在枫陵镇时经营的。这个出生在西域,与自己的胞弟相恋的女人,走南闯北在枫陵镇过的日子大概是一生中最为安逸的了。她离开枫陵镇时,也说还要回来的,大概她心里,还想着要与自己的弟弟在这个安宁的小镇里隐居起来。若不是她多管闲事被卷进酒坊之间斗争的漩涡里,她也不必离开,也许就不必辗转回到西域,和她的弟弟灰飞烟灭在龟兹城外的小旅店里了。念及此,锦书便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去看看小酒馆如今的面目,若有可能,她还想洒扫干净了,重新将它开出来。
看到了小酒馆的门脸,她才知道自己这一趟来多余了。百酿泉的酒招挑在小酒馆的门楣上。不管是门面还是就旗都比隔壁的万坛金酒楼小了许多。两个酒家比邻而开,没有你正我夺的紧张气氛,从百酿泉的小伙计看万坛金伙计的讨好眼神里,能觉出这两家的微妙关系来。或许,这两家的后天井早就打通了呢。万坛金与百酿泉,一家是江清酌的家族开的,另一家是自己的二叔父从她的爹爹手里谋夺过来的,她都不想看见。
那二叔父骆炳韬为了得到百酿泉,甚至勾结了福升大酒坊的主人玉森雇凶杀害了锦书的双亲。玉森已经得到了加倍的惩罚,除了他的儿子,全族人全因为一个捏造出来的罪名斩于市口。而这个二叔父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把百酿泉开到了枫陵镇。锦书本是念念不忘想着要除掉二叔父,夺回百酿泉的,就连怎么做都计划好了。可去了一趟西域,这念头就灰了。
不是她对自己没了信心。是想着,把人除掉了又如何?他到底是自己的二叔父,是亲人。他犯了弑兄的大恶,自己就要跟着犯弑叔的罪行么?如今看来,百酿泉在二叔父的手中,也是风调雨顺,放到自己手里,再殚精竭虑,也不过如此。万坛金,倚仗的是梁王世子江清酌的背景,地位不可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