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不留神》慕明烨

4、第三章 剑门引（三）

　　杨雁歌不知刀魂有何贵干。

　　早在刀冢时，她就因刀魂莫名其妙的圈套而警惕。听她说这一长串，只觉大惑不解。

　　当刀魂说那无脸神像是一滩烂泥时，杨雁歌终于忍不住了。

　　她酝酿了一下气息，学着刀魂的口气道：“不是前辈您有病吧是您先莫名其妙找到我的，您要是不喜欢我出门左拐去找别人啊反正天下这么大又不是只有刀宗一家，还有谁要您教了我天资聪颖三岁会拿刀四岁会劈柴五岁上山入门到现在都没遇见打过我的，我拜天拜地拜祖宗关你何事，不行咱俩比试比试？”

　　沉默。

　　气氛陷入了很诡异的沉默。

　　刀魂目光冰冷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冒犯了帝王的无知草民。

　　杨雁歌浑然不觉地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下巴扬得比她还高，仿佛不把刀魂赶出去已经是很大的恩赐。

　　最后，刀魂点了点头，“好。”

　　一股无形的力量摁在了杨雁歌肩头，叫她“铿”地跪砸在地。杨雁歌从未见过如此生猛的气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想抬头看向刀魂，却因莫名的威压抬不起头，只能看见她身上的锁链，和悬空的、似乎染了血气的裙角。

　　压迫感。这是杨雁歌从未见识过的压迫感。她抬不起头，只能捂住脖颈，如溺水般大口喘息着。

　　那截衣角极缓、极缓地飘向她。等杨雁歌几乎要窒息而亡时，刀魂才伸出手，捏住杨雁歌的下颌。

　　看见那双眼了吗？

　　——看见了。

　　那不是常人的眼，像是一根针，直直刺入她瞳孔，刺到她心中最恐惧的地方。她不敢看，却根本挪不开目光，就像是濒死的人，本能性、求救般盯着她，仿佛只要离开那视线，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后那双手松开了。

　　短短几秒，短短的一个动作，杨雁歌却觉得自己在阎王殿门前上走了一回。

　　她捂住脖颈拼命咳嗽，刀魂却轻松地拍着手，优雅笑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情请你帮忙，不能轻易让你死掉。”

　　“......帮忙？”

　　杨雁歌一口无名气窝在心口。

　　莫名其妙吧？要么是嘲讽她，要么是差点杀了她，现在还心安理得地让她帮忙？

　　呸，她要往这家伙脸上吐唾沫。

　　可不等她爬起站稳，耳旁“哗啦啦”几声脆响——刀魂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大袋子银钱，全甩在杨雁歌面前。

　　杨雁歌用手一摸，是真的。

　　她疑惑地抓起银钱一咬，是真的。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一扬，又觉得不对，将银钱一扔，故作嫌弃，“这才多少钱？别以为用钱就能收买我。”

　　“我可以让天底下再没人敢暗杀你。”

　　“真的？”杨雁歌的眉刚刚挑起，又将眼珠一转，百无聊赖地摆弄衣衫道，“整个剑门村还没有人有本事暗杀我，这事儿不用你帮。”

　　刀魂缓慢地勾起唇，“我能让你亲眼见到你供奉的神。”

　　杨雁歌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我拜的是谁？”

　　“我无所不知。”

　　“那你——”杨雁歌立马反驳，“你既然说自己是长铮刀刀魂，岂不是它的敌人？”

　　杨雁歌供奉的不是旁人，正是一百年前，被长铮刀斩杀的三大神使之一。

　　那三大神使中，有两位复活，另一位不知所踪。

　　神死后会变成什么？谁都不知道。为了不惹是生非，寺庙中早撤下了那位的神像，也只有杨雁歌，凭着想象捏出一个人偶，给这无人待见的可怜天神烧香。

　　她有自己的盘算：庙中香火太旺，那么多人挤着许愿，神仙肯定记不住谁是谁。如果神真的不会死，当这位神仙发现只有自己敬奉它时，肯定会让她独得偏宠，要啥有啥，岂不美哉？

　　“是啊，它是我的敌人。”刀魂幽幽道，“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仅招惹了八大宗门，还招惹了妖族和魔族。天、人、妖、魔四族，我都得罪了遍，不消它动手，自有人杀我。”

　　“所以我需要人帮我做事，让天音宗继位盟主。我需要你与天音宗建立联系，最好......”

　　她毫不避讳地说着，说得越多，杨雁歌脸色越沉。

　　听到“天音宗”三字后，杨雁歌跳起来，就要把刀魂推走，“不答应不答应！这等要命的活计您找别人去做吧——”

　　“你不想见你的神明吗？”

　　“不见了！”

　　“我可以教你功夫，让你在世间无人能企及。”

　　“那也不行！”

　　“那么，让你摆脱‘妖’这个身份，变成真正的人呢？”

　　“那也不——”

　　意识到刀魂在说什么后，杨雁歌敛了所有笑容。

　　她紧紧盯着刀魂，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

　　片刻的沉默后，她问：“你怎么知道？”

　　*

　　有件事情杨雁歌隐瞒了大家，瞒了很久。

　　她不是人，是半妖。

　　她左腕生了一截妖骨。当年师父途径村落时，她妖气刚好暴露，差点被村中当成余孽处死。

　　师父说，这样杀妖杀不死，妖气会盘旋在村落上空。为了避免再祸害别人，他要把杨雁歌带回仙门处置。

　　师父骗了他们。

　　那天离村之后，师父见她一直盯着刀走神，问她：“你喜欢刀？”

　　那是即将让她身首分离的刀，杨雁歌却并没有害怕。她就那么痴痴地看着，连唐复问的话都没听见。

　　唐复的手在刀柄上握紧又松开，最终一叹，“罢了，我教你用内力压制妖气吧，好歹能多活几年。”

　　唐复没有看走眼。

　　杨雁歌的天资极佳，入门极快。她喜欢刀，夜夜都要抱着刀聊天。在别的孩子采花编草绳的时候，杨雁歌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新伤，连削断了手指都能笑嘻嘻地包扎好。

　　十二年，她埋了一百多柄木刀，后山尽是她为刀竖的石头冢。

　　十五岁，她突破了刀法四段，而唐复鼎盛时也不过刀法六段。

　　为了保护她，唐复除了亲儿子唐暄，再没收过其他弟子。

　　他不肯承认自己是为了杨雁歌，每次都嘴硬地说：“我不收废物，那些人的根骨都太差了。”

　　可偶尔喝醉时，唐复还是看着宗祠内如山般林立的牌位，怅惘难过道：“不是师父不想收，是实在没人愿来了。你知道吗，我们曾经叫云唐刀宗，一百年前曾是八大宗门之首，天下英雄尽出此门......如今却让人闻之色变。”

　　而后他感慨地摇摇头，“阿雁，师父幸好没有杀你。刀宗不该绝，你一定要努力。”

　　杨雁歌十分不解。她只是一个半妖，活着尚且困难，为什么要把复兴宗门的意愿强加到她身上？

　　所以她撇嘴道：“师父您这可就指望错了人。我这种半妖都活不过二十岁，我就是个喜欢喝酒吃肉的俗妖。”

　　“住口！”

　　师父气得破口大骂，见她一脸无辜，深呼吸后最终叹气，“也罢，师父不该难为你。天命不可违，不是你我能救的。”

　　但其实，杨雁歌也很痛苦。

　　二十年，人能做些什么？就连设下圈套去见喜欢的小少年，她也只能在想起自己是半妖之后，远远地看着，错过这苦心设计的“偶遇”，意兴阑珊丢掉手里的花。

　　她曾梦想着像说书人口中的大侠那样，策马而去，尽兴而归；想像真正的人一样活一把，去风花雪月，去千金一掷、挥霍一空。

　　可这一切美好，都注定以悲剧和早亡告终。

　　她只能在神像前烧了一炷又一炷香，喃喃着许愿：“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够活下去。”

　　她其实很害怕。

　　待她二十岁妖骨成熟，妖气就再也隐藏不住。那时剑门村的百姓，也许会像她的父母一样，视她为残害人命的妖魔，而非那个谁都会喜欢的阿雁。

　　所以她努力赚钱，又努力散财，希望能获得村民的好感，在自己身份暴露时换一条活路。

　　她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宁愿牺牲自由，金钱，爱情，也要活着。

　　“你大概能看出来，怀山派打算杀了你吧？”刀魂道，“杯中的毒出自八大宗门的水月宫。水月宫素来清高，除了怀山派，不会同小门小派做交易。”

　　“怀山派数次询问晶石之事，都被你推拒；今日他们又去了剑庄，你猜这杯中的毒是偶然吗？”刀魂不徐不疾地说着，“他们已经想方设法地来害你了，在这怀山界内，你难道真能活二十岁？”

　　杨雁歌嘴角抽了一下，“去天音宗不也是同样的结果。”

　　“不一样。”刀魂伸出手，递来一枚红色的丹药，“前者活着靠天，而后者，靠人。”

　　“在刀冢时，我将另一位半妖的魂魄置入了你的体内。只要你服下药，她就会苏醒。”

　　杨雁歌睁大眼，“你怎么——”

　　“事急从权，但我给你选择的机会。”刀魂幽幽道，“你可以拒绝我，等你死后，我就取走她的魂魄另寻出路。但若你答应了我，就可能变成真正的人。因为——”

　　两个魂魄共同占据一具躯体，必然要以互相厮杀为代价。

　　赢了的人，可以侵吞对方的魂魄；输掉的人，意识消散，回归死亡。

　　杨雁歌的结局已经是死亡。

　　但如果能够夺走对方魂魄中关于“人”的部分，没准可以转化成“人魂”，从此活下去。

　　“你可以叫我梧灵。”刀魂将药放在桌上，勾起唇，“顺便说一句，我带来的那位不是一般人。若不去天音宗历练，你有八成概率会输给她。是走是留，你自己定。”

　　杨雁歌盯着桌上的药，咬住了下唇。

　　她知道，梧灵给的这条路绝不简单。

　　但她忽然不服气。她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刀法，聪明，努力，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

　　她如此骄傲，如此努力地为自己开辟道路，如此虔诚地求神拜佛......难道她一辈子，就要眼睁睁在剑门村等死吗？

　　就这么死了，她怎么能认呢？

　　天上已无明月，只见乌云聚散，乌雀盘旋。

　　杨雁歌咬紧了牙，将药丸吞了下去。

　　…………